腊月将尽,天气愈发酷寒。
连着几场大雪,将整个皇宫装点得银装素裹,却也给司籍司的下等宫女们带来了繁重的劳役。
天还未亮透,虞颜便被管事嬷嬷喝令起身,与另外几个罪奴一同,被派往御花园靠近梅林的一片区域清扫积雪。
她们穿着根本无法御寒的棉衣,手脚早已冻得麻木,握着比她们身高还高出不少的竹扫帚,在深厚的雪地里艰难地移动。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虞颜咬着牙,一下下将积雪扫到路旁。
她的手指早已布满冻疮,红肿发痒,每一次用力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同行的宫女们低声抱怨着,动作磨蹭,只想找个背风的地方偷会儿懒。
唯有虞颜,依旧沉默而认真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她将积雪堆砌得整齐,将青石路面一点点清扫出来。
当她清扫到梅林边缘时,脚步不由得顿住了。
只见一夜风雪之后,梅林中的红梅与白梅开得愈发肆意,红如烈焰,白如凝脂,簇拥在覆着白雪的枝头,傲然绽放。
冰雪的冷冽与梅花的幽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绝美的画卷。
此情此景,让她恍惚间想起了家中后园的那几株老梅,想起了往昔冬日,与父亲一同踏雪寻梅、煮酒赋诗的时光。
那时,她还是无忧无虑的虞家小姐,如今......
一股强烈的酸楚涌上鼻尖。
她下意识地弯下腰,捡起地上一根被风雪折断的、光秃的梅枝。目光掠过眼前洁净的雪地,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驱使着她。
她握着梅枝,如同握着那管熟悉的紫毫,屏息凝神,在无人走过的、平整的雪地上,缓缓划动。
冰—雪—林—中—着—此—身——
七个清峻秀逸的楷体大字,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严寒境地的风骨,悄然出现在皑皑白雪之上。
笔锋转折间,依稀可见颜体的沉着与柳体的清劲,那是她自幼浸淫书道、深受父亲影响的痕迹。
写下这诗句,仿佛是对眼前景致的感慨,更是对自己身世飘零的一种无声言说。
她全神贯注,并未察觉,不远处的复道(连接宫殿的空中廊道)上,正有一行人驻足。
少年天子萧御刚结束一场不甚愉快的早朝。
以陆秉权为首的权臣步步紧逼,让他心生烦闷,遂未乘辇,只带着两名贴身内侍,信步走上复道,想借这清冷空气涤荡胸中块垒。
他身着一袭玄青色绣金云纹常服,外罩一件墨色狐裘大氅,身姿挺拔,面容尚带几分少年稚气,但眉宇间已凝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与威严。
目光随意扫过下方银装素裹的御花园,最终,被梅林边那片雪地上的字迹吸引了。
那字......萧御微微眯起了眼睛。
在这宫廷之中,能写得一手好字的宫人不少,但多是簪花小楷或台阁体,讲究的是工整秀丽。
而下方雪地上的字,却带着一股难得的清刚之气,笔力内敛,结构舒展,分明是下了苦功的楷书根基,更难得的是,在这冰天雪地之中,透着一种孤高不屈的意味。
冰雪林中着此身......他低声念出那诗句,心中微微一动。
这诗句与此景此人,倒是莫名契合。
何人在此书写?他问身后的内侍。
内侍探头看了看,只见一个穿着灰色罪奴服饰、身形单薄瘦小的宫女正背对着他们,低头看着地上的字,并未注意到上方的目光。
回陛下,看服饰,像是司籍司负责洒扫的罪奴。内侍恭敬回答。
罪奴?萧御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一个罪奴,竟有如此笔力与心境?
他不由得对那模糊的背影多看了几眼。
虞颜似乎察觉到什么,下意识地抬起头,向复道方向望去。
然而萧御所站的位置恰好有廊柱遮挡,她只看到空荡荡的复道栏杆和远处巍峨的宫殿飞檐。
一阵寒风吹来,卷起雪沫,轻轻覆盖在刚刚写就的字迹上,很快便模糊了痕迹。
虞颜收回目光,心中那点因书写而泛起的微澜也迅速平息,只剩下更深的冰冷。
她丢开梅枝,重新拿起沉重的扫帚,默默回到清扫的队伍中,继续着仿佛没有尽头的苦役。
复道上,萧御看着那个灰色的身影融入其他宫女之中,很快分辨不清。他沉默片刻,方才转身。
走吧。
那雪地上的惊鸿一瞥,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他心中留下了极浅淡,却一时难以消散的涟漪。
待他回到养心殿,处理完几件紧急政务后,那雪地字迹的景象却又浮上心头。
他放下朱笔,对侍立在一旁的首领太监高德胜道:去司籍司问问,今日清晨在御花园梅林边清扫的是哪些人?特别是......擅书者。
高德胜虽不明所以,但见陛下神色认真,连忙躬身应下:老奴这就去查问。
与此同时,虞颜刚结束一上午的劳作,正准备用那冰冷刺骨的井水清洗工具时,司籍司的管事太监却急匆匆地找来,脸上带着几分审视与疑惑。
虞颜,今日清晨,可是你在梅林边的雪地上写了字?
虞颜心中一惊,握着破布的手微微收紧,垂首应道:是......奴婢一时......
你倒是好大的胆子!管事太监冷哼一声,宫闱重地,岂容你随意涂画!若是冲撞了贵人,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虞颜跪倒在地:奴婢知错,请公公责罚。
管事太监打量着她,想到高公公方才隐晦的询问,语气稍缓:罢了,念你是初犯。不过......你既擅书,日后司籍司若有需要誊抄的杂役,你需随传随到,将功补过,明白吗?
......奴婢明白。虞颜低声应道。她不知这突如其来的是福是祸,心中忐忑。
而此刻的养心殿内,萧御听着高德胜的回禀。
陛下,问清楚了。今日在梅林清扫的,是司籍司的一批罪奴。
其中确有一人擅书,名叫虞颜,是......前太傅虞谦之的女儿。
虞谦之?萧御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那个因被抄家问斩的虞太傅?他的女儿......
他想起那清峻的字迹,想起冰雪林中着此身的诗句,再联想到虞家的遭遇,忽然明白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孤高与沉痛从何而来。
朕知道了。萧御淡淡道,目光重新落回奏折上,似乎不再关心此事。
然而在他心底,那个穿着灰色罪奴服饰、在雪地中默默书写的单薄身影,却愈发清晰起来。
窗外,又开始飘起了细雪。
萧御不期然地想,那个叫虞颜的女子,此刻是否又在哪处宫墙下,用那冻得通红的手,在雪地上写着无人能懂的心事?
他摇了摇头,试图将这无谓的思绪甩开。
一个罪奴而已,不值得他过多关注。
可是有些印记,一旦落下,便再难抹去。
就像那雪地上的字,虽被风雪掩盖,却已深深印在了看见它的人的心里。
夜幕降临,虞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那间冰冷的住处。
同屋的宫女们早已睡下,她独自坐在通铺角落,就着窗外微弱的雪光,轻轻摩挲着怀中那方冰冷的徽墨。
今日之事让她心惊,却也让她死寂的心湖泛起一丝微澜。
至少,在这深宫之中,还有人看到了她的字,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
她悄悄摊开手掌,在冰冷的床板上,凭着记忆,轻轻写下那个让她命运转折的诗句——
冰雪林中着此身。
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在这无边的黑暗中,点燃的一盏微弱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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