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暮春，养心殿外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朵簇拥在枝头，为肃穆的宫廷添上一抹柔色。
午后阳光暖融，透过窗棂洒入殿内，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萧御刚批完一批关于春耕的奏章，略显疲乏地靠在椅背上。
目光掠过窗外盎然春意，又转向静立在一旁的虞颜。
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底绣淡青缠枝纹的宫装，比前几日的淡青色更显素雅，立在光影里，沉静得如同一幅工笔仕女图。
“整日对着这些枯燥文书，倒也烦闷。”萧御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闲适，“朕听闻，虞太傅当年不仅文章书法冠绝一时，棋艺亦是精湛。你可曾习得？”
虞颜心中微紧。帝王看似随意的问话，往往暗藏机锋。
她上前一步，垂首恭敬答道：“回陛下，父亲政务繁忙，奴婢资质愚钝，仅幼时跟随父亲学过些许皮毛，略懂规则而已，不敢言‘习得’。”
“无妨。”萧御似乎兴致颇高，对旁边侍立的小太监吩咐道，“取棋枰来。”
很快，一张紫檀木围棋盘被安置在窗下的暖榻上，两个精致的藤编棋笥分别装着黑白云子。
萧御在榻的一侧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陪朕手谈一局。”
“奴婢不敢。”虞颜连忙跪下。与皇帝对坐弈棋，于礼不合。
“朕准你坐，便坐。”萧御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
“……是，谢陛下。”虞颜只得依言，小心翼翼地在榻沿欠身坐下，姿态依旧恭敬拘谨。
棋局开始。
萧御执黑先行，落子星位，姿态从容，带着一种天生的掌控力。
虞颜执白，沉吟片刻，才轻轻将一枚白子落在己方的小目上。
起初，萧御落子如飞，带着试探，也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锐气，攻势看似凌厉。
而虞颜的应对，则始终是不疾不徐，每一步都思虑良久，棋风极为稳健，甚至可以说是……保守。
她几乎从不主动出击，大部分时候都在巩固自身边角，化解黑棋的攻势，偶有接触，也是以退为进，力求平稳。
“你的棋风，倒与虞太傅大不相同。”萧御落下一子，状似无意地说道，“朕记得，虞太傅善用奇兵，常于险中求胜。”
虞颜指尖的白子微微一顿，随即落入一个稳妥的位置。
“陛下明鉴。父亲曾言，棋道万千，各有所长。奴婢愚见，弈棋之道，在于均衡，在于长久。攻势凌厉固然可敬，然守成稳固，步步为营，亦能立于不败。”
萧御抬眼看了看她，少女低垂的眉眼在春光里显得格外温顺，可这话语里，却透着与她年龄不符的通透与审慎。
棋至中盘，萧御的黑棋在棋盘上已显出雄厚的外势，而虞颜的白棋则牢牢占据着几个边角的实地，虽然局面稍显被动，但根基稳固，一时竟也让黑棋无处下口，难以扩大战果。
萧御看着棋盘上那看似被动、实则绵密坚韧的白棋布局，手指拈着一枚黑子，迟迟未落。
这棋局，莫名让他想起了如今的朝堂，想起了那些看似恭顺、实则各怀心思的臣子。
他忽然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对面始终低眉审视棋局的女子，语气带着几分探究：
“朕听闻，陆太师前日又在朝堂上提及虞家旧案，说什么‘余孽未清’。”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她的反应，“你怎么看？”
虞颜执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但她落子的动作依旧平稳，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朝堂之事，奴婢不敢妄议。”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奴婢只知道，如今奴婢是陛下身边的宫女，谨守本分，伺候笔墨，是奴婢唯一的职责。”
“哦？”萧御挑眉，“即便有人构陷于你，你也能如此平静？”
虞颜抬起头，迎向萧御探究的目光，眼神清澈见底：“清者自清。奴婢相信陛下圣明烛照，必不会让无辜之人蒙冤。”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表明了立场，又将最终的裁决权恭敬地交还给了皇帝。
这份沉着与冷静，再次让萧御感到意外。
他凝视着她，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眼眸中看出些什么。
殿内一时静默，只有棋盘上纵横交错的线条和黑白棋子，无声地诉说着方寸之间的暗流涌动。
良久，萧御忽然轻笑一声，意味不明。
他将手中那枚黑子，“啪”地一声，落在了天元附近一处看似开阔、实则关系全局胜负的要点上，瞬间打破了棋盘上微妙的平衡。
“守成稳固，亦需放眼全局。
否则，偏安一隅，终非长久之计。”他淡淡说道，目光重新回到棋盘，不再看她。
虞颜心中凛然。陛下这一步，不仅是在棋局上发出了更强的攻势，更似乎是在借棋点醒她什么。他是在告诉她，在这深宫之中，一味地防守和隐忍，或许并不能换来真正的平安。
她不敢怠慢，收敛心神，更加专注地投入到这盘已然变了味道的棋局之中。
最终，这局棋以萧御的黑棋小胜告终。
但萧御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对眼前这个看似温顺、实则心思深沉的女子，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忌惮。
“棋艺尚可。”萧御起身，语气恢复了帝王的疏离，“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虞颜恭敬行礼，悄然退出了殿外。
走在回廊下，春日暖风拂面，虞颜却觉得背后沁出一层冷汗。
方才那局棋，步步惊心，远比她想象的要凶险。萧御的每一次落子，每一句问话，都带着试探与考量。
她抬头望向宫墙上方那片四角的天空，心中一片清明。
在这深宫之中，她就像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命运从来不由自己掌控。
唯有更加谨慎，更加清醒，才能在这权力的漩涡中，求得一线生机。
而殿内，萧御独自站在棋盘前，看着上面错综复杂的棋局，目光深沉。
虞颜……
这个女子，就像她下的棋，看似温顺守成，实则绵里藏针。
她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与智慧，却又将那份聪慧隐藏得极好。
留她在身边，是对是错？
萧御一时竟有些难以决断。
窗外，海棠纷落如雨。
少年天子负手而立，眉宇间凝着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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