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总算褪去了冬日的孱弱,变得明亮而温煦。光线透过正堂敞开的雕花隔扇,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院中海棠初绽,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袅袅娜娜,带来一丝甜软的香气,试图冲淡这正堂之内过于庄重肃穆的气氛。
萧府的正堂,今日布置得比往日更加整洁威严。上首悬挂着“积善之家”的匾额,黑底金字,沉甸甸地昭示着家族的底蕴。匾额下是两张紫檀木大师椅,铺着暗红色团花锦垫。萧老爷与萧夫人端坐其上,俱是神色端凝。
萧老爷年近四旬,面容清癯,蓄着短须,穿着一身藏青色杭绸直缀,外罩一件玄色暗纹马甲,眼神锐利,不怒自威,久经商场的历练让他周身都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此刻,他手中轻轻捻着一串油光水亮的紫檀佛珠,目光平静地落在堂下。
萧夫人则是一身绛紫色万字不断头纹样的缎面对襟长衫,梳着整齐的圆髻,插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并两朵新鲜的玉兰花,端庄之余,眉宇间那缕因儿子常年病弱而积郁的轻愁,似乎被这春日的暖阳和即将落定的一件事,冲淡了些许。
堂下两侧,垂手侍立着府中有头有脸的管事和嬷嬷们,个个屏息静气,眼观鼻,鼻观心,气氛安静得能听到窗外花瓣落地的声音。
在这片寂静中,虞颜觉得自己心跳的声音大得如同擂鼓。
她穿着一身新做的樱草色交领襦裙,料子是上好的软烟罗,比往日穿的细棉衣裳不知柔软贵重了多少。这是萧夫人前几日特意吩咐针线房赶制的。
衣裙很合身,衬得她原本瘦黄的小脸也有了几分鲜嫩的颜色。头发被梳成两个乖巧的花苞髻,系着与衣裙同色的发带,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
可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这身漂亮的衣服像是枷锁,这满堂安静的目光像是针扎。她不安地绞着手指,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上那双簇新的、绣着缠枝莲纹的绣花鞋鞋尖,恨不能将自己缩得更小,躲到无人的角落里去。
她知道今天似乎是个重要的日子,和“童养媳”这个她懵懂懂懂听了一年多的词有关,但具体意味着什么,九岁的她,依然似懂非懂。
“颜儿,” 萧夫人温和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柔缓,“到前面来。”
虞颜浑身一颤,像是受惊的小鹿,惶惑地抬起头,看向上首的萧夫人,又飞快地瞄了一眼站在父母身侧不远处的萧御。
经过一年多的调养,尤其是经历了那个雪夜的生死考验后,萧御的身体似乎真的稳住了一些。虽依旧清瘦苍白,但那种濒死的灰败之气淡去了不少。
他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绸长衫,领口和袖口绣着银线流云纹,墨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子束起,更显得面如冠玉,气质清冷。
他站在那里,目光沉静,也正看着她,那眼神里,没有堂中众人的审视,也没有父母的威严,只有一种让她莫名心安的平和。
虞颜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迈着小小的步子,走到堂中央,在那冰凉的金砖地上,依照孙嬷嬷事先反复教导过的礼仪,慢慢地、有些笨拙地跪了下去,俯下身,行了一个大礼。
“奴婢……虞颜,给老爷、夫人请安。” 她的声音细弱,带着明显的颤抖。
萧老爷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看不出喜怒。他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正堂:“今日唤你们来,是有一事要宣告。虞颜入府已满一年,性情温良,照料御儿也算尽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侧垂立的仆役,继续说道:“自今日起,她便正式是我萧家嫡子萧御的童养媳。待她及笄,御儿身体大安,便择吉日完婚。尔等需谨记,待她当以半个主子之礼,不可轻慢。”
话音落下,堂内愈发寂静。众人神色各异,有了然,有审视,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艳羡或轻蔑。但无论如何,从这一刻起,虞颜在萧府的身份,算是名正言顺地定了下来。那一纸无形的婚书,已在这宣告中,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萧夫人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她对身旁的丫鬟点了点头。丫鬟会意,端着一个红漆描金托盘走上前,盘子里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君山银针。
“颜儿,给你未来……的公爹奉茶。” 萧夫人柔声指引。
虞颜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抬起头,看着那杯茶,又看了看端坐的萧老爷,怯生生地伸出依旧有些红肿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温润的白瓷茶杯。茶杯有些烫,她指尖微微哆嗦,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稳住了没有失手。
她将茶杯举过头顶,声音细若蚊蚋,重复着嬷嬷教的话:“老爷……请……请用茶。”
萧老爷“嗯”了一声,伸手接过茶杯,象征性地呷了一口,便放在了旁边的茶几上。随即,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锦囊,递了过去,声音依旧平淡:“拿着吧,日后安心在府中生活。”
虞颜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锦囊,里面似乎是些金银锞子。她再次叩头:“谢……谢老爷赏。”
然后是给萧夫人奉茶。流程依旧,萧夫人接过茶时,眼神温和了许多,也赏了一支成色不错的玉簪给她。
仪式似乎就这样简单地完成了。虞颜依旧跪在堂中,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锦囊和玉簪,心头一片茫然。这就……定了吗?她以后,就真的是少爷的……童养媳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包裹着她,有了一丝尘埃落定的恍惚,也有对未知前路的隐隐畏惧。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萧御,忽然动了。
他缓步走到堂中,走到依旧跪在地上的虞颜身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他身上。萧老爷捻着佛珠的手微微一顿,萧夫人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
萧御没有看父母,也没有看两旁的仆役。他微微俯身,在虞颜惊愕的目光中,伸出他那双指节分明、却同样苍白的手,轻轻地、却异常坚定地,握住了虞颜那只因紧张而冰冷、且布满细小伤痕和薄茧的小手。
他的手掌,带着一种常年病弱之人特有的、低于常人的微凉,但那份坚定,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起来。” 他看着她,声音清冽,如同玉石相击,在这寂静的正堂里格外清晰。
虞颜完全愣住了,仰着头,呆呆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此刻微微倾身,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照出她惶恐无措的小小身影。他手指的力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也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
在父母面前,在满堂仆役的注视下,他这看似简单的动作,无疑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他认可她,他护着她。
虞颜被他半扶着,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膝盖因为久跪而有些发麻,但手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却让她漂浮不定的心,忽然找到了一丝落点。
萧御没有立刻松开手,他握着她的手,转身面向父母,虽然身形依旧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他没有说话,但那姿态,已然表明了一切。
萧夫人看着儿子,眼中情绪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带着些许欣慰,也带着更深沉的担忧。萧老爷目光深沉地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开,摆了摆手:“都散了吧。”
仆役们鱼贯而出,堂内只剩下他们四人。
萧御这才缓缓松开了手。虞颜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将手缩回了袖子里,脸颊绯红,心跳如鼓,甚至不敢再抬头看他。
当晚,月色如水,静静流淌。
萧御的书房内,灯火未熄。他屏退了墨渊,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案上,摊开着一张洁净的宣纸,一方歙砚中的墨汁浓黑发亮。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习字。他只是执着那支狼毫小楷,蘸饱了墨,然后在宣纸的左上角,一遍,又一遍,极其认真,甚至带着某种虔诚的意味,书写着同一个字——
“颜”。
起笔,行笔,收笔。他写得并不快,每一个笔画都力求完美。那墨黑的“颜”字,在雪白的宣纸上,一个个排列开来,有的稍显稚嫩,有的渐趋流畅。
写了满满一列之后,他停笔端详片刻。
然后,他再次蘸墨,笔锋微转,在那一片“颜”字的旁边,那片空白的宣纸上,开始轻轻地勾勒。
笔尖游走,极其小心,极其细致。先是柔和的额头线条,再是微微低垂的眉眼,小巧的鼻尖,然后是专注抿起的唇瓣,最后是纤细的脖颈和略显单薄的肩膀……
他没有学过丹青,笔法稚拙,线条甚至有些生涩。但那张侧脸的轮廓,那低头时温顺又坚韧的神态,分明就是白日里,那个在小厨房灶台前,守着药铫,被蒸汽熏红小脸的虞颜。
画完了,他放下笔,静静地凝视着纸上那片墨迹,那片由他的名字和她的侧影构成的、独属于他的小小世界。
窗外春虫唧鸣,月色温柔地笼罩着他清瘦的身影和案上那幅不成章法的“作品”。
少年心底那株名为“羁绊”的幼苗,在这一纸无声的婚书落定后,于这个静谧的春夜里,悄然抽枝展叶,无声无息,却坚定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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