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寒风似乎比夜半更刺骨,带着一种要撕开皮肉的狠劲。格日勒图的声音像冻硬的铁鞭,狠狠抽在李铮的神经上。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瞬疯狂逆流冲上头顶,耳膜里嗡嗡作响。后颈的寒毛根根倒竖,皮肤下的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极致,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彻底断裂。
他强迫自己一点一点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傀儡。每一步转动都牵扯着冻伤和疲惫的肌肉,带来撕裂般的痛楚。眼角的余光瞥见格日勒图那张在铅灰色天光下阴鸷的脸。宿醉的浮肿未能掩盖他眼中淬毒的清醒,那是一种猎食者锁定猎物要害的、残忍而专注的光芒。
格日勒图的目光带着粘稠的恶意,缓慢而仔细地刮过李铮的脸。他冻得发青的皮肤、沾满污秽冰碴的破烂皮袄、那双红肿开裂、此刻正因寒冷和紧张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的手。最终,那目光如同冰冷的秤砣,沉沉地落在李铮那双沾满黑黄色污泥和雪末、已经冻得如同两块硬石的靴子上。靴帮边缘,几处新鲜的血污痕迹分外刺眼。
格日勒图嘴角咧开的狞笑更深了,露出黄黑的牙齿。他向前逼近一步,狼皮袍子下散发出混合着劣酒、羊膻和汗馊的浓烈体味,几乎将李铮完全笼罩在他高大的阴影里。这气味令人窒息,带着死亡的压迫感。
“汉奴,”格日勒图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毒蛇在枯草间游走,嘶嘶作响,“你这一夜……跑得够远啊?”他故意停顿,欣赏着李铮在他阴影下难以自抑的细微战栗,“告诉我,”他的声音陡然带上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恶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西边……粪坑那边,有什么‘好东西’,让你看得那么入迷?嗯?”
“看……看什么?”李铮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恐惧的颤音。他本能地缩起脖子,身体佝偻着,努力将自己缩得更小,更不起眼,试图融入身后羊圈栅栏的阴影里。“大人……我……我只是在干活……太冷了……脚滑……”他语无伦次,目光慌乱地在地上乱瞟,不敢与格日勒图那双毒蛇般的眼睛对视。
“脚滑?”格日勒图猛地爆发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尖笑,在这死寂的黎明前显得格外瘆人。“滑到西边的栅栏根儿底下去了?!”他突然暴起,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恶风,狠狠掴在李铮的脸颊上!
“啪!”
一声脆响炸开。李铮只觉得左半边脸瞬间失去了知觉,随即是火烧火燎的剧痛和麻木感混合着席卷而来。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发黑,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重重撞在羊圈粗糙冰冷的木栅栏上。腐朽的木刺扎进后背冻结的薄冰和单薄的衣物,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腥甜的液体涌上喉头,嘴角破裂,温热的血顺着下巴淌下来,滴落在冰冷的胸襟上,瞬间冻成了暗红色的冰珠。
“贱骨头!”格日勒图啐了一口浓痰,精准地吐在李铮脚边,浑浊的黄绿色在灰白的雪地上分外刺目。他一把揪住李铮的衣领,像拎一只待宰的羊羔,将他从栅栏上粗暴地拖离,几乎把他双脚踢离地面。“撒谎!你这肮脏的汉狗竟敢在我面前撒谎!”他凑近李铮淌血的脸,浑浊的呼吸喷在李铮脸上,带着浓重的酒臭,“说!你是不是想逃?想趁着天黑翻过栅栏,像只老鼠一样溜走?!”
“不!不敢!大人!不敢逃!”李铮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只能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双手徒劳地去掰格日勒图铁钳般的手指,眼泪和鲜血糊了一脸,狼狈不堪。“真的……脚滑……粪块……掉……掉到刺丛里了……”他艰难地喘息,指向西边那丛枯死的骆驼刺,“我去……去捡……雪太滑……摔倒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和绝望,表演着一个被吓破胆的奴隶该有的所有反应。
“捡粪块?”格日勒图眯起眼睛,凶光在细小的眼缝里闪烁。他显然对这个答案嗤之以鼻,但李铮指向的方向和那被刻意强调的“摔倒”痕迹,似乎又构成了一个勉强说得通的解释。对于一个卑贱、笨拙、连路都走不稳的汉人奴隶来说,在寒冷和黑暗中失足摔倒、丢失一块冻硬的粪块,似乎比试图逃跑更符合常理。
然而,格日勒图心中的疑窦并未完全消散。他昨夜喝得酩酊大醉,醒来时头痛欲裂,怒火中烧,模糊记得似乎看到一个人影在营区西边晃动,形迹可疑。具体看到了什么,是真实的还是酒后的幻象,他自己也拿捏不准。但眼前这个汉奴的异常——那深陷的眼窝里残留的、与恐惧交织的、某种近乎亢奋的疲惫光芒,还有他靴子上那明显超出正常搬运路径的雪污——都让格日勒图本能地感到一丝不舒服的异样。那异样像一根细小的毒刺,扎在他多疑而暴戾的心头。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个念头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脑中嘶嘶作响。尤其在这种时候,当巴图老爷对营地安全风声鹤唳、萨满大人又神神叨叨的时候,任何一点“可疑”都足以成为他发泄怒火、展示权威的借口。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格日勒图狞笑着,猛地松开揪住李铮衣领的手。李铮像一袋破麻布般重重摔在冰冷的冻土上,溅起一片雪尘。他还没来得及挣扎爬起,格日勒图那穿着厚重毡靴的大脚已经带着风声狠狠踹了过来!
第一脚重重落在李铮的腰肋之间。剧痛瞬间炸开,仿佛内脏都被踢得移了位。他闷哼一声,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被开水烫到的虾米。第二脚踹在肩胛骨上,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第三脚、第四脚……如同沉重的石锤,密集而狂暴地落在他的后背、侧腹、大腿上。
“呃……啊……”李铮无法控制地发出痛苦的呻吟,每一次重击都让他眼前发黑,身体在冰冷的雪地上无助地翻滚、弹动。刺骨的寒冷混合着深入骨髓的钝痛,几乎要将他撕碎。他死死咬住牙关,将更凄厉的惨叫憋在喉咙深处,只让低沉的呜咽和粗重的喘息泄露出来。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流淌,混合着嘴角的鲜血,在肮脏的脸上冲出几道污浊的沟壑。
“废物!垃圾!下贱的汉狗!”格日勒图一边踢打,一边用匈奴语夹杂着生硬的汉话咒骂着,唾沫星子飞溅。每一次辱骂都伴随着更沉重的一脚。他似乎在享受这个过程,享受这绝对力量碾压下对方毫无反抗之力的掌控感。这暴虐的宣泄驱散了他宿醉的头痛和心头的无名烦躁。
李铮的意识在剧痛和寒冷的夹击下开始模糊、飘散。视野边缘出现闪烁的黑斑,格日勒图咒骂的声音也变得忽远忽近。但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一股冰冷粘稠的意念碎片,如同附骨之蛆,再次顽强地钻入他混乱的意识。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低语,而是带着一种强烈的、指向性的共鸣!
“……血……滴在……眼睛上……”(一个充满怨毒和催促的意念,冰冷刺骨)
“……钥匙……石头……缝隙……”(另一个碎片,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
血……眼睛……石头缝隙?
李铮在翻滚中,眼角的余光被强迫性地引向了西边——隔着凌乱的羊圈栅栏和稀疏的枯草,越过黎明前朦胧的灰暗,他看到了!在远处断崖底部那片浓重的阴影边缘,那块狰狞的狼头巨石,在极其黯淡的天光下,它的轮廓似乎比之前更加清晰。尤其是在那象征“眼窝”的凹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反射了一下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光?像是一滴凝固的露珠,又像是一小块深埋的金属碎片?
这个发现如同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刺穿了他被痛楚和寒冷麻痹的神经!是亡魂的指引?还是濒死的幻觉?
就在格日勒图的又一脚即将狠狠踹向李铮脆弱的太阳穴时——
“格日勒图!”一个洪亮而带着威严的呵斥声骤然响起,如同惊雷般划破了营地黎明前的死寂。
格日勒图踹出的脚硬生生停在半空。他猛地扭头,脸上的暴戾瞬间凝固,随即被一丝慌乱取代。
羊圈东侧,一个高大的身影裹在厚实的熊皮大氅里,正大步走来。是巴图!他脸色阴沉,眉头紧锁,显然是被这边的动静吵醒了。他身后跟着两个睡眼惺忪但全副武装的亲卫武士,手按在刀柄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
“大人!”格日勒图立刻收回脚,脸上的狰狞瞬间切换成恭敬,甚至带着一丝谄媚,他微微躬身行礼,“我在教训这个偷懒耍滑的汉奴!他半夜跑到西边……”
“够了!”巴图不耐烦地打断他,声音里带着被惊扰清梦的愠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蜷缩在雪地上、浑身污血、瑟瑟发抖的李铮,又扫过格日勒图那因为踢打而微微气喘的样子,最后落在他腰间挂着的、几乎空了的酒囊上。“大清早的,闹什么?”巴图的语气带着上位者的不满,“让萨满大人听见这些污秽的吵闹,惊扰了神灵,你担待得起吗?”
格日勒图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酒意和暴戾在巴图的威压下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冷汗和后怕。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可能犯了大忌。尤其是在萨满眼皮底下闹出人命,万一被解读成不吉……他不敢想下去。
“是…是属下莽撞了。”格日勒图低下头,声音低了下去。
巴图没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李铮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牲口般的冷漠。“还没死?”他冷冷地问,语气里没有半分怜悯。
“大人……他……他还能动……”格日勒图连忙回答,生怕巴图觉得这奴隶已经无用而直接下令处死。
巴图微微颔首,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一个还能干活的奴隶,总比一具需要处理的尸体有价值。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东方那道灰白色的缝隙正在缓慢地扩大,但整个天空依旧被厚重的铅云笼罩着,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压抑。
“把他拖回去。”巴图对格日勒图下令,语气不容置疑,“天快亮了。萨满大人昨夜观星,说今日或有‘不洁之兆’,让所有人谨慎行事,管好手下的奴隶,不要到处乱跑,更不要惹是生非!尤其是西边……”他顿了一下,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营地西侧,那片朝向断崖的荒凉地带,“那边靠近圣山断崖,阴气重,没事少靠近!看好你的人,若是再弄出动静,惊扰了神灵的安宁……”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是!属下明白!”格日勒图连声应诺,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彻底清醒了,也彻底明白了巴图的意思。萨满的语言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在这个清晨变得更加沉重。任何节外生枝都可能引来可怕的灾祸。
巴图不再多言,裹紧了熊皮大氅,带着亲卫转身,踩着厚厚的积雪,嘎吱作响地朝自己那顶最华丽的主帐走去。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毡帐的阴影里。
格日勒图站在原地,看着巴图离开的方向,又低头看看雪地上蜷缩成一团、气息微弱的李铮,脸上的表情复杂地变换着。最终,所有的暴戾和猜疑都被一种后怕和更深的烦躁取代。他狠狠啐了一口,弯腰,像拖一条死狗一样,粗暴地抓住李铮的一条胳膊,将他从冰冷的雪地上硬生生拖了起来。
“算你这贱狗命大!”格日勒图恶狠狠地咒骂着,拖着李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奴隶们居住的那个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破毡包。李铮的双脚在冻土和积雪上无力地拖行,留下两道断断续续的血痕和污迹。
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李铮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里反复穿刺、搅动。每一次被拖拽的颠簸都带来新一轮的折磨。寒冷如同附骨之蛆,贪婪地吞噬着他体内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意识在痛苦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视野模糊成一片晃动的灰暗,只有耳朵里还断断续续地灌入格日勒图粗重的喘息和恶毒的咒骂。
“……肮脏的汉猪……浪费老子力气……要不是萨满大人……”
“……再敢乱跑……老子扒了你的皮……点天灯……”
李铮的牙齿死死咬在一起,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他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的痛楚和晕厥的冲动。格日勒图的咒骂他充耳不闻,此刻占据他整个心神的,是巴图临走前那句如同冰锥般刺入他脑海的话:
“西边……阴气重……少靠近……”
萨满的预言!巴图的警告!
这非但没有浇灭他心中的火焰,反而像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萨满越是忌讳,越是禁止靠近西边,越是证明那块狼头石下隐藏的秘密,绝非寻常!那亡魂的低语,那狼头石凹陷处一闪而过的微光……这一切,都与萨满的异常、与那关于“不洁之兆”的预言,诡异地纠缠在了一起!
一种混杂着恐惧、亢奋和巨大渴望的情绪,如同毒藤般在他冰冷绝望的心底疯狂滋长。那秘密,或许是他唯一的生路!也是唯一能撼动这座血腥地狱的支点!
毡包那散发着腐败羊毛和汗馊混合气味的沉重皮帘被格日勒图粗暴地掀开。一股更加浑浊、令人窒息的恶臭气浪扑面而来。里面一片昏暗,只有角落的土灶里还残留着几块将熄未熄的炭火,发出微弱的红光,勉强映照出横七竖八躺卧在地上的、如同尸体般蜷缩的人形轮廓。那是其他奴隶,还在沉睡,或者早已被寒冷和疲惫夺走了意识。
格日勒图像扔一袋垃圾般,将李铮狠狠掼在靠近门口冰冷的泥地上。撞击带来的剧痛让李铮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昏死过去。
“给老子老实待着!再敢动歪心思,老子活剥了你!”格日勒图丢下最后一句凶狠的威胁,厌恶地甩了甩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然后重重地放下皮帘,脚步声伴随着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远去。
皮帘落下,隔绝了外面黎明的微光和寒风,也隔绝了格日勒图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毡包里陷入了更深的昏暗和死寂,只有角落里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以及奴隶们沉重而痛苦的呼吸声。
李铮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地上,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撕裂般的痛楚,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撞击着肿胀的伤口。血和汗混合着污泥,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又在毡包内浑浊的低温中迅速变得冰冷刺骨。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脖颈,冰冷的冻土摩擦着脸上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透过毡包底部一个不起眼的破洞缝隙,向外望去。
外面,铅灰色的天空沉重得仿佛要压垮整个草原。东方的天际,那道灰白的缝隙挣扎着扩大,却无法驱散笼罩四野的阴霾。风依旧在呜咽,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
他的视线艰难地移动,穿过毡包前杂乱的障碍物,投向营地的西侧边缘。
在灰暗的天幕背景下,远处圣山那庞大阴影的轮廓比昨夜更加清晰。山体巍峨沉默,如同亘古的巨人。而在那巨人西侧的“脚踝”处,那道垂直陡峭的断崖如同大地被天神巨斧劈开的伤痕,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险峻和压迫感,沉默地矗立着。
断崖的底部,那片被巨大山影完全吞没的区域,是化不开的浓黑。但在那浓黑的边缘,在黎明前最微弱的光线下,他再次捕捉到了!那块狰狞的狼头巨石,它的轮廓在灰暗中显得更加突兀。尤其是那凹陷的“眼窝”深处……似乎……似乎真的有一星极其微弱、极其隐蔽的幽光,在浓重的阴影里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这一次,他看得更真切!那不是幻觉!
“……血……滴在……眼睛上……”
“……钥匙……石头……缝隙……”
亡魂冰冷的低语碎片,再次无比清晰地在他剧痛混乱的脑海中响起,带着一种诡异的催促和指引。
血……钥匙……石头缝隙……狼的眼睛!
李铮猛地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压抑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混杂着痛楚和疯狂兴奋的嘶吼。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新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冰冷的汗珠混合着污血,从他额角滑落。
萨满的禁忌之地!亡魂指引的入口!
就在那里!在所有人的恐惧和回避之下,在格日勒图的暴打和巴图的警告背后!那块狼头石,那个“眼睛”,就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通向未知和……或许是唯一生机的钥匙!
毡包外,风声呜咽,如同无数冤魂的哭泣。毡包内,死寂而冰冷。李铮蜷缩在肮脏的角落,身体是地狱般的痛苦,灵魂深处却燃烧着一簇幽暗而执拗的火苗。那火苗微弱,却顽强地对抗着四周无边的黑暗和绝望。
时间在剧痛中缓慢流逝。当毡包内其他奴隶被冻醒或惊醒,发出压抑的呻吟和咳嗽时,李铮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他强迫自己忽略全身撕裂般的痛楚,用仅存的一丝清醒意识,调动起这具身体在草原为奴数月所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求生经验。
他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调整着呼吸,让每一次吸气都尽可能深长,每一次呼气都尽量绵长而平稳。现代急救知识告诉他,这样有助于减缓失血带来的眩晕和维持核心体温。肋骨和肩胛骨处传来尖锐的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子在刮,但他强迫自己坚持下去。
汗水(冰冷的)和血水粘在破烂的皮袄上,冻得硬邦邦,像一层冰做的铠甲,摩擦着皮肤上的伤口,带来持续的折磨。他小心翼翼地、极其轻微地扭动身体,避开最严重的伤处,让冻僵的肢体稍微恢复一点知觉。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克制不住的颤抖。
他用眼角余光扫视着毡包内部。角落土灶里的炭火只剩下一点微弱的余烬,散发着聊胜于无的暖意。离他最近的几个奴隶,是几个同样瘦骨嶙峋的胡人奴隶,他们蜷缩着,麻木的眼睛偶尔瞥过李铮,里面只有空洞的恐惧和疲惫,没有一丝多余的同情或关注。在这个地狱里,每个人都自顾不暇。
很好。没人注意。
李铮艰难地将一只手挪到嘴边,用牙齿撕开袖口一处早已磨损的裂口。布片被冻得发脆,发出细微的撕裂声。他用手指,颤抖着、极其小心地蘸取嘴角和脸上尚未完全冻结的、粘稠的污血——那是他自己的血。然后,他屏住呼吸,忍受着牵动伤口的剧痛,将沾满血污的手指,极其隐蔽地伸向自己肋下最严重的那处钝痛区域。
隔着冰冷湿硬的皮袄,他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片异常的肿胀和灼热感。他轻轻按压,一阵钻心的锐痛传来,让他眼前发黑,差点闷哼出声。但他忍住了。根据痛感和位置,他判断左侧下方的肋骨可能骨裂了,肺部应该没有严重刺穿(否则他不可能撑到现在),但软组织挫伤和淤血肯定非常严重。
现代的灵魂在冷静地评估着伤势:肋骨骨裂,肩胛骨可能也有损伤,多处软组织挫伤,失血不算太多但低温加剧了危险。必须尽快处理伤口,防止感染和失温加剧。
然而,这里没有药物,没有绷带,没有热水,只有肮脏、寒冷和绝望。
他蘸着血污的手指,在冰冷的地面上极其缓慢地移动。不是写字,而是凭着感觉,在冻土上勾勒出几个扭曲的、只有他自己能懂的符号——那是他根据亡魂低语碎片、狼头石方位以及萨满预言,强行拼凑出的几个关键点:断崖、狼头、眼睛、血、缝隙。这些符号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无法辨认,但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
手指的移动牵动着伤口,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是酷刑。冷汗浸透了他额前凌乱的碎发,在冻得发青的皮肤上凝结成冰珠。他全神贯注,将所有的意志力都凝聚在这缓慢而痛苦的动作上,仿佛在雕刻一道通往未知的符咒。
就在这时,毡包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片的轻微碰撞声。皮帘再次被粗暴地掀开,一股强劲的寒风卷着雪沫猛地灌入!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强壮的身影堵住。是格日勒图去而复返!他脸上的暴戾已经收敛,但依旧阴沉得可怕,眼神像淬毒的刀子一样扫过毡包内所有蜷缩的奴隶。
“都滚起来!天亮了!”格日勒图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鞭子抽在空气中,“巴图老爷有令!今日所有奴隶,不准离开营地半步!更不准靠近西边栅栏!都给我待在毡包附近干活!”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重点扫过那些靠近门口、离西边最近的奴隶,最后,那阴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落在了角落里蜷缩的李铮身上,停留了格外长的一瞬。
“你!”格日勒图的手指隔空点向李铮,声音冰冷,“伤成这样,别想偷懒!给老子滚去把昨天剥的羊皮鞣了!鞣不完,今天别想有吃的!”他丢下命令,重重哼了一声,再次放下皮帘离开。沉重的脚步声显示他并未走远,显然是要在外面盯着。
命令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毡包内最后一点残余的睡意。奴隶们麻木而顺从地挣扎着起身,发出痛苦的呻吟和骨骼的咔咔声。没人敢有异议。
李铮的心沉了下去。不准离开营地!格日勒图的重点监视!这比单纯的殴打更令人窒息。这意味着他刚刚发现的唯一线索,那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的狼头石,被一道无形的铁栅栏死死封锁了!萨满的预言和巴图的恐惧,像一层厚厚的坚冰,冻结了他所有可能的行动空间。
他艰难地、一点点地试图撑起身体。每一次用力,肋骨和肩胛都传来剧烈的痛议,眼前阵阵发黑。旁边一个同样瘦弱的胡人奴隶,大概是看他实在艰难,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拉了他一把。李铮借力,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但身体佝偻着,几乎无法挺直。
“谢……”他嘶哑地想道谢,声音却破碎不堪。
那胡人奴隶只是麻木地摇摇头,眼神空洞,很快便转身去忙自己的活了。在这里,任何多余的交流都可能招致灾祸。
李铮扶着冰冷的毡包墙壁,一步一挪,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艰难地朝着毡包后面堆放杂物的角落挪去。那里堆着一堆昨天剥下来、还带着干涸血污和脂肪的羊皮,散发出浓烈的腥膻和腐败气味。旁边放着几个粗糙的木盆、一块坑洼不平的石板,还有一小桶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用来鞣制皮革的混浊液体——那是用动物脑浆、油脂和草木灰混合而成的原始鞣剂。
鞣皮。这是草原上最脏最累的活计之一,需要极大的力气和耐心。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是格日勒图变相的折磨和惩罚。
他走到那堆腥臭的羊皮旁,弯下腰,试图拿起一张沉重的生皮。仅仅是弯腰的动作,就让他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他扶住旁边的木桶边缘,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冰冷的)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
就在他低头喘息,目光扫过自己扶着木桶边缘、沾满血污和污泥的右手时,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右手食指的指尖,刚刚在毡包内蘸着自己伤口鲜血画符号的地方,此刻竟沾染上了一些东西——那不是血污的暗红,也不是污泥的黑黄,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带着奇异金属光泽的暗绿色粉末!这粉末极其稀少,混杂在血污泥垢之中,若非他此刻身处相对明亮些的毡包边缘(皮帘缝隙透入微光),又凑巧低头细看,根本不可能发现!
这粉末……这颜色……这触感……
李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屏住呼吸,强忍着肋骨传来的剧痛,将食指小心翼翼地凑到眼前。
是铜绿!
极其细微的铜锈粉末!
这粉末……是从哪里沾上的?!
记忆如同闪电般劈开混乱的思绪!他沾血的手指,只在两个地方触碰过伤口之外的物体——在毡包内的冻土地上画符号!还有……就是刚才扶住这个鞣皮用的、边缘粗糙的木桶!
李铮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猛地锁定在木桶边缘自己刚刚扶过的地方!
那里,在粗糙开裂的木纹缝隙里,在常年累积的污垢和鞣剂残留的油腻之下,似乎……隐隐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被掩盖的暗绿色!
他的心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胸骨!他不动声色地用身体挡住可能从皮帘缝隙透进来的视线,手指颤抖着,用指甲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去抠挖那块木缝里的污垢。
指甲刮开厚厚的油泥。一点,再一点……
终于,一小片比指甲盖还小的、边缘不规则的暗绿色金属片,从木缝的深处,被他小心翼翼地抠了出来!
那是一片铜片!一面覆盖着厚厚的铜绿,另一面……另一面似乎被什么东西磨过,或者砸击过,露出一点极其黯淡的、近乎黑色的金属本色!而在那露出的金属本色边缘,似乎……似乎刻着极其细微、几乎难以辨认的纹路!
李铮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呼!他猛地将这片小小的铜片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刺入他冻伤的手掌,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却让他更加清醒!
这铜片……是从哪里来的?!
鞣皮用的木桶……鞣皮……羊皮……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猛地转向那堆刚刚剥下不久的、带着血污的肮脏生羊皮!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野火般在他冰冷绝望的心底轰然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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