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日,烟雨朦胧,运河两岸垂柳依依,本是诗画般的景致,却掩盖不住水面之下涌动的暗流。
石虎派出的两名得力干将——绰号“水鬼”的阿青和“泥鳅”的阿黄,已抵达海州数日。两人都是江南本地人,熟悉方言水性,一个曾是漕帮好手,一个做过行脚商人,打探消息正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他们并未直接接触盐场或官府,而是扮作收购蚕丝的外地客商,混迹于茶馆酒肆、码头货栈,与那些运盐的船工、扛包的苦力、乃至走街串巷的小贩攀谈。几碗浊酒下肚,几枚铜钱抛出,零碎的信息便如同涓涓细流,汇聚而来。
“海州的盐?嘿,出的倒是不少,可官仓里总不见满……”
“听说往北边去的漕船,夹带私货是常事,只要打点好了沿路的‘神仙’,畅通无阻。”
“丰隆号?那可是咱海州数一数二的大字号,东家背景硬得很,听说跟京城都有关系,做的生意也杂,盐、丝、茶、木,没有不沾的。”
“盐场那些管事的老爷们,哪个不是肥得流油?城西新起的几座大宅子,瞧见没?都是他们的别院。”
阿青和阿黄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起来,逐渐勾勒出一幅官商勾结、盗卖官盐的模糊图景。官盐产出后,一部分按正常渠道入库、运输,另一部分则被以“损耗”、“折色”等名目截留,通过像“丰隆号”这样的白手套,流入私盐市场,牟取暴利。而沿途的漕运关卡、地方官吏,则被层层贿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这些市井流言虽能印证杜衡账目上的疑点,却难以作为扳倒三皇子这等身份人物的铁证。他们需要更直接的东西——经手人的口供,或是真实的原始账本。
这一日,阿黄从一个相熟的酒保口中得知,丰隆号的一个老账房,因年前算错了一笔账,被东家责骂,扣了工钱,近来时常在码头附近的一家小酒馆喝闷酒,抱怨东家刻薄寡恩。
阿青和阿黄觉得,这或许是个突破口。
京城,户部衙门。
杜衡收到了东宫传来的“静默”指令,他放慢了大规模调阅卷宗的动作,但并未停止思考。他将之前核查出的所有疑点、关联账目、可疑人员名单,重新梳理,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进行标注和链接,试图找出其中最关键、最无法辩驳的证据链条。
他注意到,几乎所有存在问题的盐场,其“折色”银的接收和转运,都或多或少与漕运衙门的几个特定分支,以及几家背景模糊的“皇商”有所关联。而这些“皇商”的背后,似乎总能隐约看到三皇子母族张家或李阁老门生的影子。这绝非巧合,而是一张精心编织的利益网络。
同时,杜衡也敏锐地察觉到,户部内部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以往对他还算客气的几位同僚,近来似乎有意无意地疏远他。他去库房调阅一些非核心的旧档时,管库的书吏也变得格外“尽责”,反复核对他的手续,拖延时间。
他知道,王老书吏的警告并非空穴来风。三皇子一党在户部的眼线,恐怕已经盯上他了。他必须更加小心,每一次查阅、每一笔记录,都需找到合理的借口,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东宫书房内,林夙听完杜衡最新的密报,眉头微蹙。
“杜大人那边压力不小。”林夙对景琰道,“对方显然已经有所警觉,开始在内部排查。我们的人虽然暂时安全,但长此以往,恐生变数。”
景琰站在窗前,望着庭中初绽的玉兰,语气平静却带着冷意:“他们在怕。漕运之败已伤其筋骨,若盐税再出问题,便是动摇根基。他们越是紧张,越是说明我们找对了方向。江南那边呢?石虎的人有进展吗?”
“刚传回消息,他们找到了一个可能的突破口,丰隆号的一个失意老账房。”林夙将阿青阿黄的发现简要汇报。
“账房……”景琰沉吟,“这种人往往知道内情,但也最为谨慎。威逼利诱,需掌握分寸。告诉他们,务必小心,不要暴露身份,更不能让目标察觉是我们的人。”
“奴才明白。已让他们见机行事,以利诱为主,套取信息为上,不到万不得已,不强求人证。”
江南,海州码头旁,一家名为“醉忘忧”的简陋酒馆。
阿青和阿黄连续来了三日,终于“偶遇”了那位丰隆号的老账房——姓钱,五十多岁年纪,穿着半旧的长衫,面容愁苦,独自坐在角落,就着一碟茴香豆喝闷酒。
阿黄扮作热情健谈的商人,主动凑过去拼桌,几杯酒下肚,便与钱账房称兄道弟起来。阿青则在一旁沉默喝酒,偶尔插一两句话,更像是个沉默的伙计。
“钱老哥,看您唉声叹气的,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阿黄给钱账房斟满酒,关切地问。
钱账房叹了口气:“唉,不提也罢,替人做工,受些闲气也是常事。”
“可是东家待您不公?”阿黄压低声音,“我听说丰隆号生意做得大,东家更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怎会亏待您这样的老账房?”
钱账房几杯黄汤下肚,话匣子也打开了:“手眼通天?哼,那是东家本事。我们这些底下人,不过是算算珠子,跑跑腿。稍有差错,便是雷霆之怒。年前不过是一笔往来款项对晚了半日,便被扣了三个月工钱!那可是……那可是好大一笔红利银子啊!”他似乎意识到失言,猛地停住,警惕地看了阿黄一眼。
阿黄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又给他满上:“唉,东家都是这般,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钱老哥如此大才,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小弟我正想盘个铺面做点南北货生意,正缺个信得过的账房先生,若老哥不嫌弃……”
他抛出了诱饵,许以重利和尊重。
钱账房眼神闪烁,显然有些心动,但犹豫之色更重:“多谢老弟好意,只是……在丰隆号多年,有些事……牵扯太深,不是想走就能走的啊。”
阿青在一旁,看似无意地摩挲着酒杯,忽然低声插了一句:“听说贵号生意做得广,连北边的盐路都走得通?这可不是一般商号能有的门路。”
钱账房脸色微变,支吾道:“都是……都是正常生意往来,有官府的路引文书……”
阿黄趁热打铁,将一小锭银子不着痕迹地推到钱账房手边:“老哥,我们外地来的,就想找条稳妥的财路。若老哥能指点一二,这……只是见面礼。”
看着那锭白花花的银子,钱账房呼吸急促起来,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快速说道:“丰隆号的水太深,背后是京城里了不得的人物。账目……账目都有两本,明面上那一本,是给官府看的。真的……真的都在东家心腹手里,连我也接触不到核心。我只知道,每年都有好几笔说不清来历的大额银钱入库,然后又莫名其妙地转出去,名义五花八门……还有,跟盐场几个管事的私下往来,都是东家亲自打理,不经我的手……”
他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零散信息,虽未触及最核心的证据,却印证了阿青阿黄之前的许多猜测,也透露了丰隆号确有两本账的关键信息!
就在钱账房还想再说些什么时,酒馆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几名衙役打扮的人走了进来,目光扫视店内。
钱账房如同惊弓之鸟,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将银子迅速塞回给阿黄,低声道:“今日之言,二位就当没听过!我……我先走了!”说完,几乎是踉跄着从后门溜走了。
阿青和阿黄对视一眼,心中警铃大作。衙役来得太巧了!是巧合,还是他们已经被盯上了?
接下来的两天,阿青和阿黄试图再次联系钱账房,却发现他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去他常去的酒馆找不到人,打听他的住处,邻居也只说他前日匆匆回来收拾了细软,便不知去向。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两人心头。
第三日,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在底层悄悄流传开来:丰隆号那个姓钱的老账房,昨夜失足跌进城外的河里,淹死了。
消息传到阿青阿黄耳中,两人脊背发凉。这绝不是什么意外!这是灭口!
对方下手如此狠辣果决,说明他们已经触及到了核心秘密,引起了背后势力的恐慌。江南之地,已成人间险境。
他们不敢再贸然行动,立刻将情况通过密信传回京城。
“钱账房死了?”东宫书房内,景琰接到林夙的汇报,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是,灭口。我们的人暂时安全,但已打草惊蛇。”林夙声音凝重,“对方反应如此之快,手段如此狠辣,说明江南官场已被他们经营得铁板一块,且对我们的人有所察觉。”
“看来,萧景哲在江南的根基,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景琰眼中寒芒闪烁,“杜衡在户部被暗中监视,我们在江南的调查员遭遇灭口……他们正在全力清除痕迹。”
“殿下,我们是否要提前发动?否则恐证据被毁,人证尽失。”林夙建议道。
景琰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越是如此,越要沉住气。他们现在如同受惊的兔子,四处扑腾,反而容易露出更大的破绽。我们现在发动,他们必然断尾求生,推出几个替罪羊,难以伤其根本。”
他走到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似乎想借此平复心绪,也像是在谋划下一步。
“让我们的人全部潜伏下来,停止一切主动调查。告诉杜衡,账目核对可以继续进行,但要以更隐蔽的方式进行,甚至可以故意放出一些无关紧要的错误信息,迷惑对方。”
“殿下的意思是……以静制动?”
“不错。”景琰笔下勾勒出遒劲的枝干,仿佛在绘制一幅寒梅图,“他们在明处慌张,我们在暗处等待。太后冥诞在即,萧景哲要想借此机会挽回声望,必然有大动作。他需要钱,需要人,需要彰显能力……而这,都可能让他动用那些不干净的力量。我们只需要耐心等待,等他自行将把柄送到我们手上。”
林夙看着景琰沉静的侧脸,心中稍安。太子殿下经历诸多风雨,已愈发沉稳老练。
“奴才这就去传令。”
然而,就在林夙准备退下时,景琰忽然放下笔,问道:“那个死了的钱账房……家中还有何人?”
林夙一怔,回道:“据报,有一老妻和一双年幼的儿女。”
景琰沉默了一下,轻声道:“想办法,匿名送些银钱过去,保他们衣食无忧。”
林夙深深看了景琰一眼,躬身道:“奴才……遵命。”
殿下终究,还是那个内心保留着一丝仁念的太子。这份在残酷斗争中愈发显得珍贵的柔软,让林夙心中五味杂陈。
窗外,春雨淅沥,敲打着琉璃瓦,仿佛在为远在江南的那位无辜丧命的老账房哀悼,也像是在为这场愈发凶险的暗战,奏响压抑的序曲。江南的血腥味,似乎已随着漕河水汽,隐隐飘到了这九重宫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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