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琰在偏殿守了林夙整整一夜,直到天际泛白,程太医再次诊脉,确认林夙脉象虽弱但已趋于平稳,只是心神损耗过度,陷入了深沉的昏睡,他才勉强松了口气。
他轻轻替林夙掖好被角,指尖拂过他依旧微蹙的眉间,试图抚平那刻骨的愁绪与痛苦,却是徒劳。那苍白面容上残留的泪痕与血渍,如同烙印,深深灼痛了他的心。
“殿下,您去歇息片刻吧,这里有老臣和卓公公守着。”程太医看着景琰布满血丝的双眼和难掩的疲惫,低声劝道。
景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孤无事。”他顿了顿,看向程太医,目光锐利,“程太医,他的病……究竟如何?为何一点流言,就能让他呕血至此?”
程太医叹了口气,面露难色,斟酌着词句:“殿下,林公公此症,根源在于‘郁结’。早年积劳、旧伤暗疾皆是表象,真正的病灶在于心。他心思过重,凡事皆藏于心底,忧思过虑,早已伤了心脉根基。此次流言如同引线,将他积压已久的惶恐、自卑、乃至……自我厌弃之情悉数引爆,故而急火攻心,血不归经。此乃心病,汤药针灸只能治标,若心结不解,恐……恐难根治,稍受刺激便可能复发,一次比一次凶险。”
景琰的心随着程太医的话语不断下沉。心病……自我厌弃……原来那些恶毒的言语,真正击中的是林夙内心深处最脆弱的地方。他想起林夙昏迷前那句“不能再连累您了”,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他必须尽快解决流言,也必须让林夙明白,他从来都不是负累。
就在这时,赵怀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外,神色凝重地对他使了个眼色。
景琰心中一凛,知道必有要事。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榻上昏睡的人,转身走出偏殿。
“殿下,”赵怀安压低声音,“宫里又来人了,陛下……再次召见。”
景琰瞳孔微缩。距离上次深夜召见不过几个时辰,父皇再次急召,绝非寻常。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沉声道:“更衣,入宫。”
御书房内,气氛比昨夜更加凝滞。
皇帝萧彻今日的气色似乎更差了些,靠在软榻上,眼皮耷拉着,仿佛随时会睡去,但偶尔抬眼间,那锐利的目光依旧让人不敢直视。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漫不经心地听着下方几位大臣的禀报。
景琰行礼后,垂首立于一旁。他注意到,今日在场的有首辅方敬之、吏部尚书(李阁老党羽)、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健。这阵容,俨然是一次小型的御前会议。
几位大臣禀报的皆是些日常政务,景琰耐心听着,心中却警铃大作。他预感到,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
果然,待琐事议毕,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病弱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太子。”
“儿臣在。”景琰上前一步。
“昨日朕与你说的那些流言,”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看似平淡,却蕴含着无形的压力,“你可有查出些眉目?打算如何处置?”
景琰心头一紧,知道这才是今日召见的重点。他稳住心神,躬身回道:“回父皇,儿臣已命人彻查,初步锁定了一些散布流言的源头,多与市井无赖、以及某些府邸的下人有关。儿臣定会严惩不贷,以正视听。”
“哦?”皇帝不置可否,手指轻轻敲击着榻沿,“只是惩处几个下人,恐怕难以平息这满城风雨吧?朕听闻,今日一早,都察院便收到了几份联名的奏章。”
他目光转向一旁的左都御史刘健:“刘爱卿,可有此事?”
刘健面色肃然,出列躬身:“回陛下,确有此事。都察院共收到七份奏章,联名御史达十数人,皆……皆弹劾太子殿下宠信宦官林夙,行为不检,德行有亏,有损国本储君之望。”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章,“此为首份弹劾奏章副本,请陛下御览。”
内侍接过奏章,呈给皇帝。
皇帝并未立刻翻阅,只是拿着那奏章,目光再次落在景琰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景琰,你怎么看?”
景琰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实质,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强迫自己挺直脊梁,声音沉稳:“父皇,儿臣昨日已然陈情。林夙于国有功,于儿臣有义。此等弹劾,无非是借题发挥,攻讦构陷,意在动摇东宫,其心可诛!儿臣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皇帝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嘲弄,“好一个问心无愧。可这天下人,看的不是你问心无愧,而是你身为储君的一言一行!你与一个太监过从甚密,冷落新婚妻子,惹来如此非议,便是失职!便是授人以柄!”
他语气陡然转厉:“朕昨日便告诫过你,平衡朝堂,维系后宫,是你的责任!你可有将朕的话放在心上?你可有去安抚你的太子妃?可有做出任何姿态,以平息物议?”
景琰哑口无言。他昨夜至今,心力皆系于林夙一身,确实未曾刻意去与苏静瑶扮演恩爱,也未来得及做出更多“平息物议”的表面功夫。
皇帝见他沉默,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语气更冷:“看来是没有了。你只顾着守在那个太监身边,可曾想过,你这般作为,落在朝臣眼中,落在镇北侯耳中,会是如何光景?他们会认为你萧景琰,是个沉溺私情、不分轻重的昏聩之徒!”
“父皇!”景琰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与不甘。
皇帝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够了。朕不想再听你的辩解。”
他拿起那份弹劾奏章,随手扔在榻边的小几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事,朕会压下。这些奏章,留中不发。”
景琰一怔,有些意外父皇竟会在此事上维护他。
然而,皇帝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但是,”皇帝盯着他,一字一句道,“那个林夙,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了。”
景琰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
皇帝的目光冰冷而残酷:“他如今已成了你的污点,成了攻击你的利器。无论他是否有功,是否无辜,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麻烦。一个总是给你带来麻烦的臣子,哪怕他再有能力,也该懂得取舍。这是为君者,必须学会的冷酷。”
“父皇!”景琰急声道,“林夙他……”
“朕意已决!”皇帝厉声喝道,因激动而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脸色涨红。内侍连忙上前伺候。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皇帝喘着气,疲惫地挥挥手:“朕会下旨,调林夙去南京司礼监任职,即刻启程。你……好自为之,莫要再让朕失望。退下吧!”
去南京?那等于变相的流放!而且以林夙如今的身体状况,长途跋涉,无异于要他半条命!
景琰还想再争辩,却见皇帝已闭上双眼,脸上写满了不容置喙的决绝。首辅方敬之对他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
他知道,此刻再说什么都是徒劳。父皇这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逼他做出选择,也是在警告他,皇权的威严不容挑战,储君的声誉不容玷污。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席卷了他。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儿臣,遵旨。”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躬身行礼,退出了御书房。
阳光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彻骨的寒冷。父皇的“维护”,代价竟是牺牲林夙。
回到东宫,景琰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赵怀安和柳文渊早已等候在书房,见他神色,便知情况不妙。
景琰将御书房发生的事简要说了一遍,末了,一拳砸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乱颤:“去南京?他如今这般模样,如何去得了南京!父皇这是要逼死他!”
柳文渊面色凝重:“殿下息怒。陛下此举,虽是冷酷,却也是目前平息舆论最快的方式。将林公公调离漩涡中心,既可暂时堵住悠悠之口,也保全了他的性命。若强行留在京中,下次来的,恐怕就不只是流言和弹劾了。”
道理景琰都懂,但他无法接受。他无法想象将病弱的林夙独自送往陌生的南京,那和抛弃他有何区别?
“殿下,当务之急,是两件事。”赵怀安冷静地分析,“其一,是如何应对陛下的旨意,尽可能为林公公争取更好的条件和拖延时间。其二,便是反击!三皇子党以此毒计相逼,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
景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暴戾。他知道,赵怀安说得对。愤怒和悲伤解决不了问题。
“盐税案的证据,石虎那边进行得如何了?”他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恢复了冷静,只是那冷静之下,翻涌着冰冷的杀意。
柳文渊立刻回道:“石虎昨日密信,关键账册已到手,涉及三皇子母族张家及李阁老家乡淮州府数名官员,贪墨数额巨大,证据确凿。只是……若要一举扳倒三皇子,还需更直接的、能指向他本人的证据。”
“够了。”景琰冷声道,“不必等到指向他本人。先将这些蛀虫挖出来,断其臂膀,让他也尝尝痛的滋味!文渊,你立刻着手,将现有证据整理润色,准备好弹劾奏章。怀安,加派人手,确保石虎和证据的安全,同时,给孤盯死三皇子府和李阁老府,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是!”两人齐声领命。
“还有……”景琰顿了顿,目光看向正殿方向,闪过一丝复杂,“备轿,孤要去见太子妃。”
他需要苏静瑶的帮助。不仅仅是表面上的和睦,他需要她更深层次的“合作”,来共同应对眼前的危机,以及……或许,能为林夙争取一线生机。
正殿内,苏静瑶正在临帖,姿态端庄,神情宁静。见景琰进来,她放下笔,敛衽行礼。
“殿下。”
“免礼。”景琰虚扶一下,在她对面的榻上坐下。宫人奉上茶点后,便被屏退。
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景琰看着苏静瑶平静无波的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直接要求她配合演戏?还是坦言需要她父族的支持?
倒是苏静瑶先开了口,声音温和:“殿下神色疲惫,可是为了流言与弹劾之事烦忧?”
景琰有些意外于她的直接,点了点头:“是。父皇今日召见,已下旨,要将林夙调往南京。”
苏静瑶执壶为他斟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将茶杯轻轻推到他面前:“陛下此举,意在平息物议,保护殿下。”
“保护?”景琰嗤笑一声,带着苦涩,“将他送去千里之外,任其自生自灭,这便是保护?”
苏静瑶抬起眼,清澈的目光看向他:“至少,陛下没有顺应弹劾,治林公公的罪。离开京城,远离是非之地,对如今的林公公而言,未必全是坏事。京中局势波谲云诡,他留在这里,才是真正的靶子。”
景琰怔住了。他没想到苏静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看得如此透彻,语气如此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你……不介意?”景琰忍不住问道。毕竟,流言也将她卷入其中,称她受到冷落。
苏静瑶微微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轻声道:“妾身既入东宫,便与殿下荣辱与共。外界流言,妾身从未放在心上。只是……殿下若想真正平息此事,或许……并非只有将林公公送走一途。”
景琰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
苏静瑶抬起眼,目光坚定了几分:“殿下可向陛下陈情,言林公公病体沉重,不堪长途跋涉,请求准许其留在京中养病。同时,殿下与妾身,或许可以……更‘积极’地出现在人前。宗室宴饮,宫中节庆,乃至……寻常的夫妻相处。流言如沙,根基不稳,当更真实的景象呈现于人前时,那些污秽之语,自然不攻自破。”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镇北侯府那边,妾身可以修书一封给父亲,阐明利害,请父亲在朝中代为周旋,至少……不要在此事上推波助澜。”
景琰看着她,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她不仅没有落井下石,反而在为他,甚至是为林夙谋划出路。这份冷静、理智与胸怀,远超他的预期。
“静瑶……”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叫她的名字,“多谢你。”
苏静瑶微微摇头,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苦笑:“殿下不必言谢。这是妾身的分内之事。只是……殿下需知,此法虽可暂缓,却难根除。只要林公公仍在殿下身边一日,此类攻讦便不会停止。殿下……需有长远之计。”
长远之计……景琰默然。他何尝不知?只是那“长远之计”意味着什么,他不敢去想。
与苏静瑶又商议了一些细节后,景琰离开了正殿。苏静瑶的建议给了他新的思路,或许……真的可以一试。他必须再去面圣,尽力一搏。
然而,当他回到书房,准备更衣再次入宫时,赵怀安却带来了一个让他心头骤沉的消息。
“殿下,偏殿那边……林公公醒了。”
景琰心中一喜,正要过去,却见赵怀安神色有异。
“但是……”赵怀安迟疑道,“林公公醒来后,异常平静。他……他向程太医询问了自己的病情,然后……便让卓公公准备了纸笔,说……要写一份‘陈情书’。”
陈情书?景琰的心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林夙他想做什么?
“他写了什么?”景琰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紧张。
赵怀安低下头:“卓公公被赶了出来,并不知晓内容。但林公公说……待他写完,要卓公公直接呈送……司礼监存档,并……抄送一份给陛下。”
景琰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直接呈送司礼监和陛下?林夙这是要……自陈罪状?还是……请辞?
他再也顾不上其他,猛地转身,朝着偏殿狂奔而去。
殿门近在眼前,他却感到一股巨大的恐惧。他害怕推开门,看到的是林夙决绝的眼神,听到的是他彻底划清界限的话语。
那只无形的手,似乎正要将他在世间唯一的温暖,彻底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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