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观后山,寒潭如镜,倒映着千古不变的冷月孤峰。潭边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树下,阿竹已枯守了整整三年。她单薄的身影裹在洗得发白的道袍里,几乎要与嶙峋山石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映着寒潭水色与头顶孤月,执着地望向身前斜插于青石缝隙中的那柄古剑。
剑名“霜魄”,是师父清微道长羽化登仙前,枯槁手掌颤抖着交付于她的唯一遗物。师父浑浊眼中最后一点光,全凝在剑上,只留下七个字:“好生喂养,待它认主。”言毕,那点光便彻底熄灭了。
此剑通体玄色,非金非玉,触手寒彻骨髓,似能冻结血脉。观中典籍浩如烟海,却无一句记载喂养剑灵之法。长老们只道,古剑通灵,需以天地至纯之气哺育——或是晨曦初凝、叶尖未坠的清露,或是中天满月、毫无云翳遮蔽的月华精华。阿竹也曾虔诚地捧着玉瓶,踏着未曦的晨露,承接子夜的月辉,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天地灵液淋在霜魄冰冷的剑身之上。然而,古剑沉寂如死物,连一丝涟漪般的回应也无。
喂养的挫败与独守的孤寂,如同这后山终年不散的寒雾,丝丝缕缕缠绕着阿竹的心。直到某个冬夜,她被刺骨寒气裹挟,腹中饥鸣如鼓,下意识地从怀中摸出白日省下的最后半块硬邦邦的麦饼,掰下一角。鬼使神差地,那点粗糙的饼屑,竟被她轻轻放到了霜魄冷硬的剑脊上。
寂静中,那点碎屑仿佛落入滚油,发出极其细微的“滋”一声轻响。阿竹骇然低头,只见接触饼屑的玄色剑身,竟极其微弱地泛出一丝暖意,快得像她的错觉。她屏住呼吸,试探着又放上一小块。这一次,暖意更清晰了些,剑身深处,仿佛有沉睡的脉搏被那粗糙的麦香轻轻唤醒,极轻地搏动了一下。
阿竹的心,在那一瞬,跳得比古剑的微温更烫。
从此,后山枯守的寒夜深处,多了一个甜蜜而沉重的秘密。清虚观发给杂役弟子的微薄月钱,被阿竹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积攒下来。每月一次,她总要寻个由头下山,避开所有人耳目,溜进山脚小镇那间飘着甜香、挂满红绸穗子的“福瑞斋”。第一次揣着热乎乎、油纸包好的桂花糕回到后山寒潭边时,她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心脏几乎要撞碎单薄的胸膛。她颤抖着解开油纸,将那莹润软糯、点缀着金黄桂花的糕点,轻轻抵上霜魄冷硬的剑身。
奇妙的变化发生了。玄色古剑仿佛从悠长的沉眠中醒来,剑身深处,一点温润的光华悄然苏醒,如同深潭投石漾开的涟漪,自接触点缓缓晕开。那光并非耀眼夺目,而是内敛的、沉静的,带着一种被安抚后的满足感,沿着幽深的剑脊流淌。更奇妙的是,一股温和的暖意,透过指尖,清晰地传递到阿竹身上,驱散了山间刺骨的寒气,暖得她几乎落下泪来。那暖意并非炽热,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像一个无声的回应。
那一刻,阿竹明白了。这柄孤高冷傲、不食人间烟火的古剑,它认的不是天地清露、月魄精华。它认的,是这人间烟火里,最朴实无华的甜香与暖意。
“霜魄,霜魄…”阿竹指尖拂过微温的剑脊,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原来你喜欢这个。”那暖意仿佛回应般,在她指尖下轻轻脉动。三年枯守的孤寂,仿佛被这点微温悄然融化了一角。原来并非她守着剑,而是这柄看似冰冷的剑,以它独特的方式,在回应着她的孤独。
秘密一旦生根,便如藤蔓般在心底疯狂滋长,缠绕着每一次心跳。喂养,成了阿竹生命中最甜蜜也最沉重的仪式。她必须像最精明的账房,计算着每一枚铜板的去向;像最狡猾的猎手,捕捉每一个能安全下山的缝隙;像最谨慎的夜盗,在寂静无人的子夜,才敢将那些冒着热气的、沾着糖霜的“贡品”,虔诚地奉上。
今日供奉的,是福瑞斋新出的蜜渍玫瑰饼。粉白酥皮层层叠叠,薄如蝉翼,透出内里嫣红如宝石的玫瑰酱馅,浓烈的甜香混着馥郁花香,几乎要冲破油纸的束缚。阿竹熟练地避开巡山弟子固定的路线,如一道无声的灰影,借着嶙峋怪石与枯瘦老树的掩护,潜回寒潭边。月光清冷依旧,霜魄静静插在青石缝中,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她迅速解开油纸,拈起一块玲珑的玫瑰饼。就在那酥皮即将触碰到冰冷剑身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到几不可闻的剑吟,毫无征兆地从霜魄深处震荡开来!仿佛平静深潭下暗流的涌动。阿竹的手指僵在半空,心脏骤然缩紧。紧接着,一股远超以往的灼热暖流,如同压抑许久的地底熔岩,猛然自剑柄处爆发,瞬间沿着她的掌心、手臂,凶猛地窜入四肢百骸!
这热意来得如此迅猛霸道,与往日温顺平和的暖流截然不同!阿竹闷哼一声,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烫到,几乎握不住剑柄。指尖那块精致的玫瑰饼,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灼热气流一冲,竟瞬间变得焦黑干硬,“啪嗒”一声碎裂开来,糖霜和玫瑰馅如枯萎的花瓣,簌簌掉落尘埃。
“霜魄?!”阿竹惊骇低呼,下意识地想抽回手。然而那灼热并非伤害,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焦灼的警示意味,在她血脉中疯狂鼓噪,催促她离开!与此同时,一种被冰冷视线锁定的、芒刺在背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她脊梁骨猛地窜上天灵盖!
几乎在阿竹感知到那目光的同时,一个比寒潭水更冰冷、比山风更凛冽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毫无征兆地劈开寂静的夜色:
“阿竹。”
两个字,重若千钧。
阿竹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她猛地转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几乎要挣脱束缚。
只见寒潭另一侧,通往观中的那条覆满陈年积雪的狭窄小径尽头,无声无息地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影,宽大的玄色道袍在凛冽的山风中纹丝不动,像一块亘古不化的玄冰。他站在那里,仿佛已与这后山的寒夜融为一体,不知已看了多久。
戒律长老,玄肃!
阿竹脑中“轰”的一声,一片空白。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和喉咙,让她无法呼吸,无法动弹。手中残余的油纸和碎屑,此刻成了烙铁,成了铁证!她甚至能想象出玄肃长老那古井无波、却足以冻结灵魂的目光,正落在她手中那包“罪证”上,落在霜魄剑身上残留的、极其细微的糕点碎屑上,落在她脸上那来不及褪去的惊惶与心虚上。
完了!清虚观戒律森严,视规矩法度如性命。用凡俗污秽之物喂养镇观古剑?此乃亵渎!轻则废去修为,打入后山寒狱面壁终生;重则…重则直接以门规处置,形神俱灭!师父临终的托付,三年枯守的坚持,还有霜魄那点微弱的回应…一切都要毁于一旦!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指尖冰凉,连霜魄剑柄传来的那股奇异的灼热都感觉不到了。她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身,试图用身体挡住霜魄和地上的碎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
玄肃长老的身影,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自幽冥浮现的审判者。他没有再开口,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踏着脚下深厚的积雪,朝着寒潭边,朝着阿竹和她守护的古剑,走了过来。
“咔嚓…咔嚓…”靴底碾碎积雪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踩在阿竹紧绷欲断的心弦上。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阿竹被绝望的冰冷彻底淹没,几乎要瘫软在地的瞬间——
掌心紧贴的霜魄剑柄处,那股刚才还灼热逼人、如同警告般的热流,竟毫无征兆地、骤然褪去!快得如同潮水退却。取而代之的,是比寒潭水更甚、比玄肃长老目光更冷的…极致冰寒!
这突如其来的逆转,让阿竹猛地一激灵。那冰冷是如此纯粹、如此彻底,仿佛刚才的灼热从未存在过,仿佛这柄剑又变回了最初那具毫无生气的冰冷铁块。它收敛了所有的气息,所有的温度,甚至…连剑身那一点流转的温润光华也彻底隐匿,在月光下只余一片沉寂的死黑。
它是在…伪装?
这个念头闪电般划过阿竹混乱的脑海。她下意识地低头,目光扫过地面——借着微弱的月光,方才那块碎裂焦黑的玫瑰饼残骸,竟已在山风中悄然散尽,只余几点微不足道的深色碎屑,混杂在黑色的泥土与碎石间,几乎难以分辨!仿佛被那最后一刻的灼热彻底焚毁净化。
玄肃长老沉重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带着山岳倾覆般的压迫感。冰冷的杀意如有实质,冻结了周围的空气。
阿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刺骨的空气如同冰锥扎入肺腑,却奇异地让她混乱到极点的思绪强行凝聚起最后一丝清明。她几乎是凭借本能,在玄肃长老的阴影完全笼罩住她的前一瞬,猛地松开紧握剑柄的手,任由那份彻骨的冰冷离开自己。同时,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包着残余糕点的油纸,连同沾着碎屑的手指,死死地藏进宽大道袍那破旧却深阔的袖袋里!
动作完成的同时,玄肃长老那高大肃杀的身影,已如一道不可逾越的绝壁,沉沉地矗立在她面前。月光被他完全挡住,投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将阿竹和她身后的古剑,完全吞噬。
寒潭死寂,连风都凝滞了。霜魄古剑斜插青石,通体冰冷,再无一丝光华流转,仿佛三年来从未有过任何变化,也从未认识过那个用卑微糕点试图温暖它的少女。
玄肃长老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先是在阿竹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审视的锐利几乎要刺穿她的灵魂。随即,那目光缓缓下移,带着绝对的威压与毫不掩饰的探查之意,最终,沉沉地落在了她身后——那柄在清冷月华下,沉寂得如同亘古玄冰的霜魄古剑之上。
空气,凝固成了冰。
欲知后事如何点个关注,咱们下回接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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