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枯叶,抽打在清虚观后山嶙峋的怪石上,发出呜咽般的嘶鸣。阿竹蜷在冰冷的青石上,怀里那柄裹着破布的“糖浆棒槌”死沉死腻,隔着布料散发出的甜腥怪味,混合着深秋的寒气,钻进鼻腔,直透肺腑。胃袋空空如也,连带着昨夜那颗“会说话的土豆”里渗出的悲凉寒气,似乎都还盘踞在五脏六腑,冻得她指尖发麻。
剑灵那虚弱却如同跗骨之蛆的刻薄意念,在她脑子里刮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
“废物…守剑守成个饿殍…”
“昨夜那点…残羹冷炙般的…执念残响…还不够本座…塞牙缝!”
“糖疙瘩…越来越沉了…蠢材!再不想办法…弄点‘硬货’来…本座…和你…都得…烂在这石头缝里!”
“滚下山!去菜市口!找…找带‘念’的!带‘气’的!带‘光’的!听见没?!”
带念的…带气的…带光的…
阿竹攥着衣兜里仅剩的三枚铜板,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存在感。昨夜那小女孩软糯渴望的声音——“娘…我饿…我想吃…煮土豆…”——如同魔咒,与剑灵此刻的咆哮交织在一起,在她混乱的意识里疯狂回响。她恨这刻薄的声音,更恨这柄将她拖入无尽麻烦和恐惧的古剑,可师父临终的托付,如同无形的锁链,将她死死绑在这冰冷的石头上,绑在这柄散发着怪味的剑上。
不去,就是等死。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如同冰锥扎入肺腑,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思绪强行凝聚起最后一丝力气。她抱着霜魄,像一道被寒风吹散的灰影,再次溜下了那条荒草掩埋的小径。
东市口的喧嚣,依旧如同一个巨大的、永不愈合的溃疡,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浊气息。阿竹抱着怀里的“怪棍”,低着头,在汹涌的人潮里艰难穿行。嫌弃的目光,低语的议论,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她早已麻木的神经上。她只想快点找到目标,快点离开这让她浑身不自在的地方。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在摊位间那些沾着泥土的蔬菜上飞快扫过。萝卜、土豆、白菜…大多数都平平无奇,蔫头耷脑,散发着最朴素的泥土和植物的气息。偶尔,她的目光会在一两颗品相稍好、水灵些的青菜上停留一瞬,但摊主报出的价格,立刻让她攥紧了兜里的三枚铜板,仓惶移开视线。
终于,在一个角落,一个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的老农摊前,她的目光猛地定格!
一堆沾着新鲜湿泥的白萝卜中间,有一根格外不同。它体型匀称,表皮光滑,在初升的阳光下,隐隐透出一种极其温润内敛的、如同初凝羊脂玉般的莹白光泽。更奇异的是,在那莹白的光泽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却无比纯净的淡金色光晕,如同呼吸般,极有韵律地明灭闪烁!这光芒与昨日韭菜上那点银光不同,它更温暖,更坚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守护意味。
“嗡——!”
怀中霜魄猛地一震!剑灵那虚弱却瞬间拔高的意念,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求,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阿竹的意识深处:
**“就是它!快!蠢材!买下来!这根萝卜…根子上…缠着好东西!是‘念’!是极纯粹的…‘念’!带着…暖和气儿…和…土腥味的…金光!”**
纯粹的念!暖和气!金光!
阿竹的心脏狂跳起来!这根萝卜,或许真能缓解霜魄的“饥饿”,化解一丝那沉重的“糖疙瘩”!她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几步冲到摊前,指着那根发光的萝卜,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干:“老…老伯…这根萝卜…多少钱?”
老农抬起被日光晒得黝黑、布满深刻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睛没什么波澜地扫过那根萝卜,又扫过阿竹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道袍和她怀里裹着破布的怪东西,沉默了片刻,伸出粗糙如同老树皮的五根手指。
“五枚。”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乡音,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五枚?!
阿竹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窟窿底!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瞬间熄灭。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兜里那三枚铜板,冰冷的边缘几乎要嵌进皮肉里。三枚…只有三枚!连这根萝卜的一半都买不起!
五枚铜板…对眼前这饱经风霜的老农来说,或许只是一天微薄收入的几分之一。可对她阿竹…一个清虚观最底层的杂役弟子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剑灵刻薄的咆哮还在脑中回荡,但此刻,更清晰浮现的,是膳房胖厨娘周婶每次发月钱时,那不耐烦丢给她几个铜板的场景。那几枚沾着油污的铜板,是她一个月辛苦劈柴、挑水、清扫茅厕…所有脏活累活换来的全部。每个月,她都要像最精明的账房,计算着每一枚铜板的去向——省下多少才能凑够下山买一小块桂花糕?省下多少才能维持自己不被饿死?每一次掰开那硬邦邦的麦饼,每一次咽下带着土腥气的生红薯…都是为了省下那可怜巴巴的几个铜板,去喂怀中这柄冰冷的、永远填不饱的剑!
五枚铜板…几乎是她两个月的“供奉”钱!是她需要饿着肚子、勒紧裤腰带、忍受无数白眼和刻薄,才能勉强攒下的数目!
巨大的无力感和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僵立在摊前,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兜里的三枚铜板,此刻重如千斤,又轻如鸿毛,沉甸甸地坠着她的心,却又买不来任何希望。
“买不买?”老农浑浊的眼睛看着她煞白的脸和攥紧衣兜的手,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见惯了这种窘迫。他粗糙的手指,已经作势要去拿那根发光的萝卜,似乎准备将它挪到更显眼的位置,等待下一个出得起价的买主。
阿竹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看着那根萝卜上流淌的温润金光,那或许是剑灵急需的“粮食”,或许能让她暂时摆脱那刻薄的咆哮和沉重的“糖疙瘩”。可五枚铜板…她拿不出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
“等等。”
一个苍老、温和、带着浓浓乡音的声音,突兀地在阿竹身侧响起。
阿竹猛地转头。
是那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褂子的卖菜阿婆!就是昨日怒斥仙门弟子、啐出“修仙的脸都不要了”的那位!她不知何时挎着个半空的竹篮站在旁边,布满皱纹的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清亮,正静静地看着阿竹,又看看那根发光的萝卜,最后落在老农黝黑沉默的脸上。
老农的动作顿住了,看向阿婆,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阿婆没说话。她颤巍巍地弯下腰,枯瘦如同老树根的手,极其自然地探向自己的菜筐。她在那堆同样沾着泥、品相普通的萝卜里摸索着,动作很慢,像是在挑选着什么。
阿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明白阿婆要做什么。
几息之后,阿婆从筐底摸出了一根萝卜。这根萝卜个头不大,表皮甚至有些粗糙,带着几道不起眼的褐色疤痕,沾着新鲜的湿泥。它看上去平平无奇,远不如老农摊上那根散发着温润金光的萝卜诱人。
阿婆拿着这根其貌不扬的萝卜,直起身,枯瘦的手掌在围裙上随意地擦了擦泥。然后,她转过身,将那根萝卜径直塞到了阿竹僵硬的怀里!
阿竹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霜魄和这根突如其来的萝卜。萝卜入手冰凉粗糙,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
“拿着吧,丫头。”阿婆的声音沙哑却温和,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眼角深刻的皱纹里,似乎蕴藏着一丝极淡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暖意,“看你…面善。不像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伸手就抢东西的…仙崽子。”
不像那些抢东西的仙崽子…
阿竹如遭雷击!抱着萝卜的手臂僵硬如铁。面善?她?一个抱着怪剑、形容狼狈的小道姑?阿婆给她萝卜?为什么?怜悯?还是…别的什么?
“阿婆…这…我不能…”阿竹的声音干涩发紧,下意识地想推拒。
“拿着!”阿婆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属于市井老人的固执,她甚至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拍了拍阿竹抱着萝卜的手背,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穿透她单薄的道袍,看到某些更深处的东西,“…老婆子我…看人…很少走眼。”
说完,阿婆不再停留,挎起她半空的竹篮,对着那沉默的老农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转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蹒跚地融入了旁边的人流,很快消失不见。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阿竹极度窘迫下产生的幻觉。
老农依旧沉默,仿佛没看见刚才的赠予。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自己摊上那根发光的萝卜,不再看阿竹一眼。
阿竹抱着怀里这根沾满湿泥、其貌不扬的萝卜,如同抱着一块滚烫的炭。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在她胸中翻涌。阿婆那声“不像那些抢东西的仙崽子”,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清虚观那层道貌岸然的金漆上,也扇在她这个“仙门弟子”的脸上。面善…是因为她没抢吗?还是…阿婆看出了什么?
“愣着干什么?!快看!”剑灵那虚弱却带着强烈惊疑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意念,猛地在她脑中炸响,打断了她的混乱思绪,“萝卜皮!看那萝卜皮!上面!”
阿竹被喝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怀中这根阿婆硬塞给她的萝卜。
粗糙的表皮上,沾着新鲜的湿泥。她下意识地用拇指指腹,在萝卜中段一处泥污稍薄的地方,轻轻抹了一下。
湿泥被抹开。
露出下面萝卜皮天然的纹理。
就在那粗糙的、带着细微凹凸的褐色表皮上,在阿竹指腹刚刚抹过的地方——
赫然出现了一个印记!
那印记不大,只有指甲盖大小,颜色比周围的萝卜皮略深一些,呈现出一种天然的、如同墨线勾勒的图案!
几片修长舒展的叶片,簇拥着一节微微弯曲、带着竹节的枝干!
那形态,那线条…分明是一株极其简练、却栩栩如生的——竹子!
阿竹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竹纹!
和她脖子上挂着的、那颗娘亲留下的竹珠上,一模一样的竹纹!也和她记忆中,霜魄剑格处、被锈迹和糖浆掩盖的竹叶花,如出一辙!
这…这怎么可能?!
一个普普通通的萝卜上,怎么会有和她身世信物一模一样的天然胎记?!
她猛地抬头,望向阿婆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涌动的人头和嘈杂的声浪。巨大的震惊和无数个疯狂的疑问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阿婆是谁?她为什么给自己这根萝卜?这竹纹…是巧合?还是…她认识娘?!
“嗡——!”
怀中霜魄猛地剧烈震颤!那层污秽粘腻的糖浆层深处,一股前所未有的、极其强烈的吸力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仿佛一头饿极了的凶兽,终于嗅到了渴望已久的血腥!
这股吸力并非针对阿竹,而是死死锁定了她怀中那根印着竹纹的萝卜!
阿竹甚至来不及反应!
只见那根其貌不扬的萝卜表皮上,那个小小的竹纹印记,骤然亮起!一点极其纯净、温暖、如同初阳熔金般的淡金色光晕,从那竹纹的中心流淌而出!这光芒并非刺眼,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大地般厚重、又如同母亲怀抱般温暖的力量!
这温暖的金光刚一出现,就被霜魄剑柄处爆发出的恐怖吸力瞬间攫取!化作一道极其凝练的金色细流,如同百川归海,被强行吸入那层污秽厚重的琥珀色糖浆之中!
“滋…滋啦啦…”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冰雪消融般的声音,从糖浆层深处传来!
那层厚重、污秽、散发着陈腐甜腻气息的琥珀色物质,在金色暖流涌入的瞬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接触点开始,迅速变得透明、稀薄!污秽被净化,粘腻被驱散!如同被最纯净的阳光照射的坚冰!
虽然净化的范围极小,只在剑格附近蚕豆大小的一块区域,但效果却无比清晰!那露出的玄黑剑身,在污秽褪去后,竟流淌着一层温润内敛、如同初生月华般的清辉!剑格处,那被掩盖的竹叶花轮廓,也隐约可见!
一股微弱却无比精纯、温暖、仿佛能驱散一切阴寒的力量,透过那净化出的小小区域,透过剑柄,缓缓流入阿竹冰冷的身体!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也悄然抚平了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这暖流,并非磅礴的力量,而是带着一种久违的、如同大地承载万物般的…纯粹暖意和…守护的意志!
阿竹抱着微微发烫的霜魄,低头看着怀中那根表皮粗糙的萝卜。竹纹印记的光芒已经黯淡下去,仿佛耗尽了力量,只留下一个清晰的、深褐色的天然印记。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那颗小小的、被体温焐热的竹珠。
同样的竹纹。
冰冷的剑身,温暖的萝卜,净化污秽的金光,神秘的阿婆…
三枚铜板买不来的“带气萝卜”,却换来了这根印着她身世印记、蕴含着守护之“念”的馈赠。
这馈赠,很轻,只是一根沾着泥的萝卜。
这馈赠,又很重,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攥紧了那三枚被汗水浸透、依旧冰冷的铜板,站在喧嚣的菜市场中央,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三枚铜板背后,所承载的,这人间烟火里,那些无法用铜板衡量的…重量与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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