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队伍中,衍圣公孔克仁走在百官之间,神色阴沉,袖中的拳头攥得死紧。
今日朝堂之上,大皇子朱标那一番“以工代赈”的惊天之论,犹在耳边回响。
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将天灾与君王德行挂钩,攻讦“格物院”这等奇技淫巧的绝佳机会,就这么从指缝间溜走。
扼腕叹息!
可转念一想,他那双微微眯起的眼中,又重新燃起了一丝精光。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自古皆然,此乃天道!
“以工代赈”能管住活人,难道还能管住那索命的瘟神不成?
等瘟疫一起,山东化为人间炼狱,百万生民倒毙……
那时候,都不用他开口。
天下悠悠众口,自会将矛头指向皇帝,指向那劳什子“格物院”!
天降瘟疫,正是上苍对离经叛道者的最终裁决!
这,才是我辈儒生拨乱反正,重塑乾坤的真正时机!
孔克仁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躁动。
“权且忍耐,再等一个机会!”
他心中默念,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就在这时,几个小太监快步从后面赶来,尖细的嗓音在人群中响起。
“李相留步!杨尚书、单尚书留步!陛下有旨,请三位大人即刻前往东暖阁议事!”
被点到名的左丞相李善长、户部尚书杨思义、工部尚书单安仁三人心中一凛,不敢怠慢,立刻转身跟着太监往宫内走去。
孔克仁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犹豫了一下,看着那几人的背影,最终还是决定跟上去。
他虽未被传召,但身为衍圣公,儒生之首,关心国事去殿外求见,总归是说得过去的。
他得亲眼看看,皇帝到底还有什么后手。
……
东暖阁。
朱元璋焦躁地来回踱步。
李善长、杨思义、单安仁三人正襟危坐,连大气都不敢喘。
旁边,还站着几个从太医院紧急召来的御医,个个面色凝重,为首的太医院院使更是愁眉不展。
气氛压抑得可怕。
“咱再我说一遍,胶东救灾的章程,咱给你们三天时间,必须拿出来!”朱元璋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臣等遵旨!”李善长三人连忙应声。
朱元璋又将目光投向那几个御医,冷冷问道:“若是山东起了瘟疫,你们,有几分把握?”
几个御医对视一眼,皆是面露苦色。
院使硬着头皮出列,躬身道:“启奏陛下,大疫乃天行时气,非药石可医。臣等只能开具一些扶正祛邪的方子,至于效果……全看天意。”
“天意?咱的子民都快死绝了,你跟咱说天意!”
朱元璋一拍桌子,怒火中烧。
就在这时,朱标从侧殿走了进来,躬身道:“父皇,儿臣已经派人去请五弟了,想必就快到了。”
话音刚落,殿外太监便高声通报。
“五皇子殿下,求见——”
众人齐齐望去。
只见一个身穿皇子常服的九岁孩童,迈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步子,走进了暖阁。
他小脸紧绷,神情紧张,但一双眼睛却清亮有神。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怀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颇为沉重的雕花锦盒。
正是周王,朱橚。
朱橚走进暖阁,先是有些拘谨,但还是按照礼制,一丝不苟地向朱元璋和马皇后行礼。
“儿臣朱橚,拜见父皇,拜见母后。”
声音清脆,毫无寻常孩童的怯懦之态。
朱元璋看着这个平日里有些胆小的第五子,此刻竟有这般仪态,心中不由暗暗点头。
李先生,果然是教导有方,把老五那股子畏缩样都快磨没了。
他压下心中的情绪,目光如炬,死死盯着朱橚,开门见山地问。
“标儿说,李先生,教了你对付瘟疫的法子?”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李善长等人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错了。
几个御医更是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还没桌子高的小娃娃,眼神里充满了荒谬。
让一个九岁的孩子,来对付自古以来都无解的滔天大疫?
这不是玩笑吗!
朱橚感受到了周围质疑的目光,小小的身子不由得挺得更直了。
他想起大哥朱标刚才的嘱咐,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背诵的清晰口吻,一字一句地说道:
“回父皇,李先生教导儿臣,瘟疫并非鬼神作祟,也非虚无缥缈的天行时气。”
“而是因为大水过后,腐烂的尸身与被污染的水中,存活着亿万万肉眼看不见的‘微小之虫’。”
“此虫,大哥称之为‘病菌’。”
“人若饮用含有此虫之水,或接触沾染此虫之物,此虫便会侵入人体,使人生病。此为,瘟疫之源!”
“病菌”!
这两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东暖阁内掀起了轩然大波!
“五皇子殿下万不能如此胡言乱语!”
为首太医院院使终于忍不住了,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情绪激动地大喊:
“陛下!五殿下年幼,定是受了妖人蛊惑!人之病,乃风寒暑湿燥火,七情六欲所伤,乃邪风入体,阴阳失调所致!与那闻所未闻的‘小虫’,有何干系!”
“正是!”另一名老御医也跟着附和,“此等言论,简直是……简直是妖言惑众!”
朱橚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声嚎叫吓得小脸一白,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锦盒。
但他没有退缩,而是继续大声说道:
“李先生说了!欲要防治瘟疫,须行四法!”
“其一,隔离!凡有发热、呕吐之症者,立时单独安置,严禁与外人接触,断其传播!”
“其二,消毒!以石灰、烈酒、沸水,对病患居所、用具反复泼洒,所有污秽之物,必须挖坑深埋!”
“其三,净源!严禁饮用生水,所有饮水,必须煮沸!所有食物,必须煮熟!并且洁净身体,吃饭前要洗手!”
“其四……”朱橚顿了顿,咬了咬牙,说出了最骇人听闻的一条,“焚尸!所有因疫而亡者,为防病菌滋生,必须……必须集中火化,以绝后患!”
“这……这……”为首院使浑身发抖,老泪纵横:“荒唐!荒唐至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敢毁伤!焚烧尸身,此乃大不孝,有违人伦,有逆天理啊陛下!此法若行,天下纲常将乱,我大明将成人间炼狱啊!”
殿外。
孔克仁本未被召见,只能在廊下远远候着。
他听不清里面的全部对话,但能隐约听到“妖言”、“焚尸”、“有违人伦”、“纲常将乱”这几个词,
声音很轻,却像是一道道天雷,清晰地劈入他的耳中!
他瞬间狂喜!
来了!
机会,终于来了!
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的后手,竟然是如此离经叛道、自掘坟墓的疯癫之举!
焚烧尸体?
这简直是把刀子递到了天下所有儒生的手里!
他立刻整理衣冠,挺直腰板,准备在最关键的时刻,强闯入殿,痛陈此举乃乱纲常、逆天道之滔天大罪,以正视听!
然而,殿内。
预想中皇帝的雷霆之怒并未出现。
朱元璋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痛哭流涕的院使,冰冷地拍了拍桌子。
“啪!”
清脆的响声,让所有哭喊声戛然而止。
“咱只问你一句。”
朱元璋的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寒风。
“历朝历代,从古至今,你们太医院的法子,可曾真正治好过一次大疫?”
一句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所有御医的心口。
他们顿时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史书上血淋淋的记载,浮现在他们眼前。
大疫之下,十室九空,唯有圈地禁足,听天由命。
从无,治愈!
整个东暖阁,死一般的寂静。
朱元璋不再看他们,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自己那个小小的、却站得笔直的儿子。
“橚儿。”
他的声音,缓和了许多。
“你说的那个‘小虫’,那个‘病菌’……”
“可能让咱,亲眼一见?”
朱橚重重地点了点头!
“能!”
他将怀里的锦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打开盒盖,露出了里面一架造型奇特的器物。
正是李去疾送他的,显微镜!
在朱标的帮助下,朱橚熟练地架好显微镜,然后命太监取来两碗水。
一碗,是刚刚从井里打上来的生水,里面还加了些泥土。
另一碗,是炉子上一直烧着的沸水。
他先用一根干净的细管,从生水碗里蘸了一滴,小心地滴在玻璃片上,置于镜头之下。
“父皇,请看。”
朱元璋将信将疑地凑了过去,将眼睛对准了那个小小的目镜。
下一秒。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只见那小小的视野里,仿佛是一个全新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无数奇形怪状的、透明的小点、小杆,正在水中疯狂地游动、翻滚、追逐!
密密麻麻,数不胜数!
“这……这是什么东西!”
朱元璋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震撼与不敢置信。
“回父皇,这便是大哥所说的‘病菌’。”朱橚答道。
马皇后、朱标、李善长,以及那几位面如死灰的御医,都按捺不住好奇与惊骇,轮流上前观看。
每一个人,在看到镜中景象的瞬间,都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那是一种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表情!
仿佛脚下坚实的大地,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随后,朱橚换上了滴有沸水的玻璃片。
朱元璋再次看去。
视野里,一片死寂。
之前那些活蹦乱跳的“小虫”,此刻全都静止不动,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彻底杀死。
生与死,动与静,只隔着一道“煮沸”的工序。
其对比之鲜明,其冲击力之巨大,让整个东暖阁内,落针可闻。
殿外。
刚刚准备好慷慨陈词,要冲进去死谏的孔克仁,从敞开的大门里,恰好将御医们那副三观尽碎、失魂落魄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准备好的所有话语,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浑身冰冷。
那是什么东西?
竟能让见多识广的太医院院使,露出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妖术……此乃惑乱人心的妖术!”
他喃喃自语,脸色煞白,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
“非正道!绝非圣人正道!待此法失效,天下人自会醒悟!我……我且再忍耐一时!等一个更好的机会!”
他像是逃跑一样,狼狈地转身,消失在了宫殿的拐角。
而殿内。
朱元璋缓缓直起身子,他看着那架神奇的显微镜,眼神已经从最初的震惊,转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狂热!
一种混杂着帝王权术与绝对理性的,杀伐果断!
他没有去斥责那些失魂落魄的御医。
反而,他伸出手指,轻轻地点了点那架显微镜,对朱橚,也对所有人,下了一道石破天惊的命令。
“橚儿!”
“把这东西,给咱命名为‘识微照妖镜’!”
“咱要让山东的百姓,让天下的臣民,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那吃人的瘟疫,那索命的鬼神,究竟是什么模样!”
“咱要让他们知道,真正的妖魔,不在天上,不在地下!”
“就在他们没煮沸的生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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