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圣所】内失去了意义。
这里没有日夜，穹顶的光照系统模拟着一种永恒的、温柔的黄昏。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和不知名花朵的芬芳，细微的、散发着荧光的孢子在空中缓缓飘浮，像一场无声的、永不落幕的雪。零就坐在这场雪里，守在灰鸦身边。
他太累了。那种疲惫像是从骨头缝里榨出来的，带着铁锈和硝烟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四肢百骸的酸痛。融合克洛诺斯的知识与力量，就像是把一整座燃烧的图书馆塞进了一个小小的火柴盒里，他的灵魂每一寸都在哀嚎着不堪重负。他甚至不敢轻易动用那些新生的、超越凡人的感官，因为每一次信息的奔涌，都像是用砂纸在打磨他脆弱的神经。
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平稳起伏的胸口，看着她舒展的眉宇，看着阳光透过穹顶的滤光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她的手背。温的。不是那种滚烫的、属于生命的旺盛，也不是那种冰冷的、奔向死寂的绝望，而是一种……恒定的、安宁的温暖。像一块被阳光晒了很久的石头。
【生命编织】的代价，正在他体内缓缓发作。他感觉自己的记忆，像是被泡在水里很久的旧书，字迹开始变得模糊。他记得自己曾为一个叫阿芳的女孩挡在身前，但他已经想不起她当时恐惧又感激的眼神；他记得自己在竞技场里听过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但他已经回忆不起那种肾上腺素飙升的眩晕感。
他的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她的生命里。
但他不后悔。一点也不。这些记忆，这些痛苦，这些挣扎，如果能换来她此刻安宁的呼吸声，那么这笔交易，是他占了天大的便宜。
他的人生，是从一片空白中醒来开始的。现在，他只是……把一些不那么重要的涂鸦，擦掉了而已。而画卷的中央，始终是她清晰的轮廓。
他俯下身，想帮她理一理额前被汗水浸湿的乱发。也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也与他体内那棵“嫩芽”系统格格不入的机械提示音，毫无征兆地，在他的意识中炸响。
【检测到强制性优先通讯请求……】
【来源：人类幸存者联盟-中央议会-Aegis-1（首都壁垒）】
【请求不可拒绝。正在建立通讯链接……】
零的动作僵住了。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被侵犯的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上天灵盖。强制性？不可拒绝？这已经不是通讯，而是传唤。是上位者对下位者、主人对工具的……命令。
他缓缓直起身，将灰鸦轻轻地放平，并用自己的外套盖在了她的身上。他转过身，面向空无一人的前方，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像遗忘之都的冬天一样，冰冷而锋利。
三秒后，一道淡蓝色的光束从他面前的空气中投射下来，迅速构建出一个纤毫毕现的全息投影。
那不是张铁拳。
出现的人，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他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剪裁得体的、纤尘不染的深灰色制服，质料考究，甚至在领口处，还有一个由纯银打造的、交叉的剑与盾的徽记。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温和的微笑，但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笑意。那是一双政客的眼睛，习惯了审视、评估、量化，将所有的人和事，都分解成筹码与利益。他就像是从旧世界的历史影像里走出来的人物，与这片废土上挣扎求生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下午好，‘零’先生。”男人微笑着开口，声音圆润而清晰，每一个字节都像是经过精密的计算，“或许我该称呼你……克洛诺斯博士？档案库里的称谓总是有些混乱。你可以称呼我为沈议员。我代表人类幸存者联盟最高议会，向你致以……诚挚的问候。”
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从克洛诺斯的记忆里，读懂了这种人的语言。每一个礼貌的词汇背后，都藏着一把淬了毒的刀。
沈议员似乎并不在意零的沉默，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仿佛在进行一场就职演说：“首先，请允许我代表联盟，对你在‘遗忘之都’引发的全球性‘系统更新’事件，表示最高级别的关注。联盟将其命名为‘摇篮事件’。毫无疑问，你亲手终结了一个旧的时代，也开启了一个……充满未知与机遇的新时代。你的功绩，将会被记入人类文明的史册。”
他顿了顿，那温和的笑容里，多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
“也正因如此，考虑到‘摇篮事件’对全球幸存者聚居点造成的巨大冲击，以及由此引发的秩序动荡，联盟最高议会经过紧急磋商，一致决定，‘邀请’你前往联盟首都，Aegis-1，进行一次全面的事件汇报，并与我们的顶尖技术团队，共同评估新世界的未来走向。”
汇报。评估。
零在心里咀嚼着这两个词，尝到了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福尔马林与消毒水的味道。那是实验室的味道。
“张铁拳指挥官呢？”零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他在哪？”
沈议员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但立刻又恢复了完美无瑕的弧度。“张铁拳指挥官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擅自启动‘净化者’协议，并最终导致整支精英小队失联。他的行为……正在接受军事法庭的缺席调查。目前，他的状态被标记为‘失踪’。我们对此深表遗憾。”
失踪。
这个词，像一根针，扎进了零的心里。他亲眼看到那个男人，用生命和军礼，为他托付了人类的未来。而在这个议员的口中，那份沉重的牺牲，被轻描淡写地，定义成了一次需要被调查的“违规操作”。
零感觉自己胸口那棵代表着新生的嫩芽，正散发出丝丝寒意。
“所以，这不是一次问询，而是一次审判？”零的声音冷了下来。
“请不要误会，零先生。”沈议员的语气依旧温和，但那双眼睛，已经像手术刀一样，落在了零身后的灰鸦身上，“联盟对英雄，一向报以最崇高的敬意。我们只是……需要确保所有‘战略级资产’的稳定性。尤其是那些……能在一瞬间改写世界规则的资产。”
战略级资产。
这个词，比“怪物”或者“实验体”，更加冰冷，更加……非人。
“我需要照顾我的同伴。”零言简意赅地拒绝。
“当然。”沈议员立刻点头，显得通情达理，“我们完全理解。事实上，Aegis-1拥有废土上最顶尖的医疗设施，足以让这位……‘灰鸦’小姐，得到最好的照料。包括她在钢铁壁垒-7号的弟弟，阿明先生。据我所知，他的‘灰坏病’，最近似乎有复发的迹象。联盟的生命科学部，对这种新型病症很感兴趣。”
威胁。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威胁。
零的拳头，在身侧，缓缓握紧。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体内的生命源能，因为愤怒，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
“这是邀请，还是命令？”他抬起头，直视着沈议员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问。
沈议员笑了。这一次，他的笑容里，不再有任何伪装的温和，只剩下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在欣赏困兽之斗的怜悯。
“零先生，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明白，在这个你亲手缔造的、混乱不堪的新世界里，秩序，是何等珍贵的东西。而联盟，就是秩序的化身。”
他向前微微探身，声音压低，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所以，我们不发出命令。我们只是……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对所有人都好的事实。一艘代号‘方舟’的运输舰，将会在二十四小时后，抵达你目前所在坐标的平流层。我们期待你的登舰。”
“如果我不去呢？”
“联盟从不强迫任何人。但是……对于那些游离于秩序之外的、不稳定的、高价值的……‘遗失资产’，联盟也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回收流程。”沈议员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再次扫过零身后那安静躺着的女孩，“我们不希望，回收过程中，对‘资产’本身，造成任何不必要的……损耗。”
话音落下，全息投影闪烁了一下，便彻底消失了。
【圣所】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仿佛刚才那场决定了世界格局的对话，只是一场幻觉。
但零知道，不是。
那番话，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了他的脖子，并且，还在不断收紧。他刚刚才从一个囚笼里挣脱出来，这个世界，就迫不及待地，为他准备好了一个更大、更华丽、也更坚固的囚笼。
他们不是要杀死他。他们是要……拥有他。
零缓缓地松开拳头，掌心里，是四个深深的、已经渗出血迹的月牙印。他没有去擦拭，而是转身，重新走回到灰鸦身边。
他看着她安详的睡颜，心中的愤怒、杀意、还有那份刚刚升起的、对整个世界的厌倦，都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缓缓抚平。
他不会去Aegis-1。
他不会让他们，用她和她的家人，来威胁他。
他不会让他和张铁拳用生命换来的这个“新生”，变成另一个由谎言和铁腕构筑的“钢铁壁垒”。
他俯下身，在灰鸦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了一个吻。
“醒来吧，灰鸦。”
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决绝。
“这个世界……又想把我们关起来了。”
“我们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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