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四年(263)冬,洛阳的寒风裹挟着政治博弈的硝烟,席卷了这座帝国的都城。司马昭在铲除政敌、镇压反抗后,终于走到了篡位的最后一步——进爵晋公,加九锡。这场“禅让”的闹剧需要一道关键程序:由名士上表劝进,以彰显“天命所归”。而司马昭选中了阮籍,这位竹林七贤中仅存的、在野声望最高的名士。他的笔墨,将成为权力递嬗的最后一重合法性装饰。
使者踏入阮籍宅邸时,他正醉卧在地,酒气弥漫如屏障,隔绝了外界的纷扰。多年来,阮籍以醉酒为盾,躲过了无数政治漩涡:司马昭曾欲与之联姻,他连醉六十日,使提亲者无从开口;面对官场征辟,他逃入东平相闲职,十日内拆毁衙门屏障,以荒诞行为讽刺礼法桎梏。然而这一次,醉酒再也无法成为庇护所。
司马昭的使者携着不容拒绝的指令:“无论如何,需得阮嗣宗亲笔劝进表。”阮籍被扶至书案前,笔墨纸砚如刑具般陈列。他的手微微颤抖——这一笔落下,不仅是对曹魏王朝的背叛,更是对自身毕生信念的践踏。他想起父亲阮瑀曾为曹操机要秘书,曹氏父子对阮家有多年的恩情;想起嵇康临刑前索琴弹奏《广陵散》,长叹“此曲于今绝矣”的悲怆;想起山涛、王戎等旧友早已投入司马氏麾下,竹林七贤的清风朗月,终究散作政治泥沼中的浮萍。
在使者的监视下,阮籍终于提笔。出乎意料的是,这篇被逼写就的《为郑冲劝晋王笺》,竟文思泉涌,辞采斐然:
冲等死罪。伏见嘉命显至,窃闻明公固让……昔伊尹,有莘氏之媵臣耳,一佐成汤,遂荷‘阿衡’之号;周公藉已成之势,据既安之业,光宅曲阜;吕尚,磻溪之渔者,一朝指麾,乃封营丘……
文中,阮籍以伊尹、周公、吕尚的典故,将司马昭比附于古之圣贤,极力铺陈其功绩:“西征灵州,北临沙漠”“东诛叛逆,全军独克”“威加南海,名慑三越”。更以“大魏之德光于唐虞,明公盛勋超于桓文”的溢美之辞,将司马昭的权势包装成天命所归。然而,在华丽辞藻的背后,暗藏着阮籍的隐晦讽刺——他刻意强调“然后临沧州而谢支伯,登箕山而揖许由”,暗示司马昭应在功成后效仿上古贤人退隐江湖,实则是以反讽揭露其篡位野心。
据《世说新语》记载,阮籍此时“宿醉扶起,书札为之,无所点定”,时人惊为“神笔”。这种“文不加点”的创作状态,既源于他常年积累的文学底蕴,更是对命运妥协后的一种绝望宣泄——既然无法反抗,便以最极致的才华,将这场政治闹剧推向高潮。
劝进表完成后,阮籍掷笔于地,喃喃道:“这下可以安心醉死了。”这句话成为他生命的谶语。景元四年冬,劝进表呈递后不到两个月,阮籍溘然长逝,终年五十四岁。
他的死因,史料未明言,但后世学者多认为与劝进事件直接相关。中山大学董上德教授指出:“阮籍内心受到了多少谴责,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这篇劝进文,不仅是阮籍个人政治洁誉的终结,更标志着魏晋士人面对强权时“委曲求全”的集体困境:
道德的悖论:阮籍一生以“青白眼”区别真伪,对礼法之士报以白眼,对嵇康等知己则青眼相待。然而最终,他亲自为最虚伪的篡权者披上了合法外衣。
文化的悲剧:司马昭需要阮籍这样的名士为禅代背书,以证明“贤者归心”;而阮籍的妥协,实则是乱世中理想主义者无法保全自我的缩影。
若细读《为郑冲劝晋王笺》全文,可见阮籍在政治高压下的复杂心境:以古喻今的隐晦批判:文中大量引用伊尹、周公等贤臣典故,表面颂德,实则暗含对权臣僭越的讥讽。
对“退隐”的强调:结尾反复呼吁司马昭“临沧州而谢支伯,登箕山而揖许由”,实则是以退为进,揭露其贪恋权柄的本质。
清壮文风的反差:与时人诟病的谄媚文书不同,阮籍以雄浑典雅的文风,将劝进表升华为一种艺术表达,仿佛以此维持最后的尊严 。
阮籍的劝进表,成为魏晋禅代过程中的标志性事件。此后,司马昭彻底扫除了篡位障碍,而阮籍的死亡,也为竹林七贤的时代画上了句号。他的《咏怀诗》中曾写道:“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正是其一生如履薄冰的写照。
后世对阮籍的评价始终充满争议:有人认为他委身司马氏,愧对嵇康的刚烈;也有人哀其处境,理解在乱世中“苟全性命”的无奈。但无论如何,阮籍的悲剧揭示了一个永恒命题:当理想与现实尖锐对立,个体的抉择往往无法以简单的善恶衡量,而是时代裂痕中的血肉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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