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官道上，扬起一溜烟尘。几名骑着骡马、身着号衣的官差，在一名书吏的带领下，出现在了破庙联盟的边界哨卡前。为首的书吏，正是之前曾来刁难过的王税吏，此刻他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滴溜溜地转着，打量着哨卡后严阵以待却并不慌乱的乡勇。
“劳烦通报周小虎周先生，”王税吏难得地用了敬语，“府衙巡检大人到此观风问俗，体察民情。”他侧身让出身后一位穿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正是肤施县新任的巡检郭致远。
消息早已传到林川耳中。他并未摆出如临大敌的阵势，而是吩咐一切如常，只带着周文远、王老栓、吴秀才等几位代表，在修缮一新的破庙前迎候。营地内，田亩井然，屋舍虽陋却整洁，工匠铺里传来叮当声，学舍里隐约有孩童的诵读声，一派忙碌而有序的景象。
郭巡检目光锐利，不动声色地扫视着一切。 他首先去了粮窖，当厚重的窖门打开，看到里面堆叠如山的红薯和薯干时，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仔细询问了种植之法、产量、储存损耗，林川一一据实回答，王老栓在一旁补充，言语间充满自豪。
接着，他查看了水渠、工坊，甚至在学舍外驻足片刻，听了听吴秀才讲解《千字文》夹杂着田亩丈量法的奇特课程。他注意到木板上的“乡约”，驻足细看了良久，又询问了“薯金”的流通和管事们的职责分工。
巡察完毕，在林川安排的简单接待处——一间打扫干净的土坯房内，郭巡检终于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审视：
“周小虎，你此处景象，确与寻常流民聚落不同。仓廪实，守御严，颇有章法。然，大明律法，民间结社、练兵、私铸钱钞，皆干禁令。你等所为，虽出于自救，然则……逾矩了。”
气氛瞬间凝重。王老栓等人面露紧张。林川深吸一口气，起身拱手，不卑不亢：
“巡检大人明鉴。我等皆是朝廷子民，遭逢乱世，辗转求生于此。所为一切，实为无奈之举，绝无悖逆之心。垦荒种植，乃为缴纳皇粮；组织乡勇，只为防备流寇土匪，保境安民，亦可为官府助力；所谓‘薯金’，不过是内部记录工分、调剂余缺的竹牌，并非钱钞，亦只在内部流转，从未外流。大人所见‘乡约’，亦是乡民自定共守的保甲规条，只为止争息讼，安居乐业。若大人认为不妥，我等愿听候裁示，加以改正。只求能给这些苦命人一条活路。”
他言辞恳切，有理有据，将联盟的所有行为都置于“自救”、“保甲”、“辅助官府”的框架内解释，既承认事实，又巧妙规避了敏感字眼。
郭巡检沉吟不语，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他来之前，已得县令李崇道暗示，对此处“只观不问，酌情处置”。眼前所见，确实民生安定，秩序井然，远超他处。若强行以“违制”论处，恐激起变乱，反为不美。更何况，那高产的红薯，若是推广开来，于他的政绩亦大有裨益。
良久，他缓缓道：“你等处境，本官亦知。然国法如山，不可轻废。你此处……暂且维持现状，但需谨记：一，乡勇不可擅离地界，不可持械滋事；二，所有户丁田亩，需详细造册，报县衙备案；三，若有重大事宜，需及时禀报。若能安分守己，助官抚民，本官或可代为周旋。”
这已是默许和有限度的认可。林川心中稍定，连忙应下。王税吏在一旁，脸上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又换上谄媚的笑容。
接待结束时，林川让人备上一些上好的红薯干和几个新烧制的陶罐作为土仪。郭巡检并未推辞，临走时，看似无意地提点了一句：“周小虎，树大招风。你此处能得今日局面，不易。好自为之。”
送走官差，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颇有闯过一关之感。但林川的心情却更加沉重。郭巡检的“观风”，只是一个开始。官府的注意，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未来的麻烦只会更多。王税吏那闪烁的眼神，也让他心生警惕。
当晚，他在议事会上对大家说：“官府这关，算是暂时过了。但咱们的规矩，要更严；咱们的内部，要更团结；咱们的防御，一刻也不能松。从今天起，咱们才算真正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观风”之后，不是尘埃落定，而是山雨欲来的前奏。 联盟的根基，将面临来自官方体系、地方势力乃至内部可能产生的分化等更多维度的考验。林川知道，真正的觉醒，是意识到安身立命之难，远非种好几亩红薯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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