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天色未明。流民屯在血腥与疲惫中迎来了新的一天，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与草药混合的刺鼻气味。
赵铁柱终究没能撑过这个漫长的寒夜。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粗重的喘息声戛然而止，那只曾无数次挥舞战刀、拍打弟兄们肩膀的大手，无力地垂落。这位流民屯最初的守护者之一，以最惨烈的方式，倒在了他誓死扞卫的墙根下。
消息传开，如同在尚未结痂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许多跟着赵铁柱从最初就在一起的老乡勇，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此刻却红了眼眶，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王老蔫接过了“决死队”的指挥权，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走到赵铁柱的遗体前，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用那块沾染了血污的布，轻轻盖住了那张犹带不甘的脸。这个沉默的举动，胜过千言万语。
林川站在赵铁柱的遗体旁，久久不语。他想起初见时那个莽撞却热忱的猎户，想起他训练乡勇时的急躁与认真，想起他在野狼峪和昨日血战中的悍勇。这不是冰冷的数字，是一个个鲜活生命的逝去。他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沉重的负罪感，但他不能表露分毫。他是主心骨，他若垮了，一切就真的完了。
“厚葬赵队长，和所有战死的弟兄们一起。”林川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待战事稍缓，我等当立碑刻名，让后人永记！”
清军的营地依旧在不远处虎视眈眈，但今日却异常安静，没有立刻发动进攻的迹象。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让杨把总和刘挺更加不安。
“巴彦在等什么？”刘挺眉头紧锁，“是在等待后续的攻城器械？还是在分兵绕击我等侧后？”
孙小眼加派了更多哨探，严密监视清军动向以及周边所有通道。
屯内的危机却在持续发酵。王老栓清早带来的消息让所有人心里一沉：最后一处公共粮仓见底了。尽管已经最大限度地缩减口粮，优先保障墙头战兵，但存粮耗尽也就在这一两日之间。
“实在不行……杀马吧。”王老栓的声音带着哽咽，那些缴获的战马是重要的资产和希望，但如今，似乎别无选择。
“再等等。”林川否决了这个提议，“马匹是我们的机动力量，也是最后的希望，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
更大的危机来自于伤营。缺医少药，使得伤员的状况急剧恶化。轻伤因感染转为重伤，重伤者则在痛苦中陆续死去。吴秀才和几位妇人竭尽全力，用沸水清洗伤口，用仅剩的草药敷贴，但面对破伤风和严重的内部创伤，他们能做的实在有限。压抑的哀嚎和逐渐冰冷的尸体，不断消磨着幸存者的意志。
绝望的气氛开始如同瘟疫般蔓延。有人开始偷偷藏起私人的一点口粮，有人望着南山的方向，眼神闪烁。若不是清军在外，内部崩溃可能顷刻发生。
就在这人心浮动、危机四伏的时刻，一个意想不到的群体站了出来——是那些最早被林川救助、在屯子里做些辅助工作的老弱妇孺。他们自发组织起来，在一位姓钱的老婆婆带领下，将自家偷偷省下、藏匿的最后一点粮食——可能是一小袋杂粮，可能是几块舍不得吃的薯干——集中起来，熬成了几大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薄粥，抬上了墙头。
“孩子们，吃口热的……守住了，咱们才有活路啊……”钱婆婆声音颤抖，浑浊的老泪顺着皱纹流淌。
看着这些将自己最后活命希望拿出来的老人和妇人，看着那几乎不能称之为食物的稀粥，墙头上许多铁打的汉子瞬间泪崩。羞愧、感动、还有一种更沉甸甸的责任感，压过了恐惧与绝望。
王老蔫端起一碗几乎全是清水的粥，仰头灌下，然后抹了把脸，对着沉默的“决死队”和所有守军低吼道：“都看见了吗？咱们的身后是什么？是拿自己口粮给咱们的这些爹娘！是藏在山洞里盼着咱们的婆娘娃子！咱们多守一刻，他们就能多活一刻！谁他妈要是怂了，想想赵队长！想想这些粥！”
没有激昂的口号，只有最朴素的道理和最直接的情感冲击。浮动的人心，在这一碗碗薄粥和老人期盼的目光中，被强行再次凝聚起来。
林川远远看着这一幕，眼眶发热。他知道，这是流民屯真正扎根于这片土地的证明。它不是靠他林川一个人，甚至不是靠军队，而是靠这每一个平凡的、在绝境中依旧不肯放弃的个体。
也就在这时，孙小眼带回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他们捕捉到了清军信使的踪迹，截获了情报——巴彦确实在等待，等待一支携带“大家伙”的部队，预计明日晚间抵达。同时，他们也确认了，张溥先生筹措的粮草车队，已冒险进入陕西地界，正在想办法避开清军游骑，最快明日下午可能抵达南面山口！
希望与毁灭的倒计时，在这一刻，同时走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下一波攻击，将是决定生死的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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