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夫子庙一带，历来是文人墨客、书商报贩云集之地。往日里，空气中弥漫的是墨香、茶香与吟诗作对的雅音。然而近来，一种新的媒介——报纸，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这里激起了思想的涟漪，也带来了无形的硝烟。
最早出现的，是由几位江南士子创办的《金陵杂闻》，多以刊载市井趣闻、文人诗词为主。但随着新政推行，各种争论日炽，一种全新的报纸——《大明公报》应运而生。它由议会下属的“文宣司”主办，采用格物院改进的活字印刷术，不仅刊载朝廷政令、议会决议的正式文本，还设有“格物新知”、“四方新闻”、“时政刍议”等栏目，试图以相对通俗的方式，向识字阶层解释新政、传播新学、报道国内外大事。
《大明公报》的出现，仿佛在沉寂的舆论场中投下了一颗惊雷。第一期上，除了刊登《兴学令》全文，还附有王贞仪撰写的《格物致用说》，深入浅出地阐述新学并非奇技淫巧，而是经世致用之学。另一篇来自徐承烈麾下军官的文章，则以澎湖遭遇泰西巨舰为例，论述军事变革的紧迫性。
报纸一经发售，立刻引发了抢购。茶楼酒肆里，识字的先生们大声读报，引得众人围观倾听。有人点头称是，有人摇头不解，更有人愤然作色。
“荒谬！堂堂朝廷公报，竟让女子撰文，成何体统！”国子监内，周延儒将一份《大明公报》摔在桌上，气得胡须直抖。他对面的几位清流官员亦是面色凝重。
“更可虑者，此报专为林川、徐承烈等人张目，混淆视听，蛊惑民心！”一位翰林学士痛心疾首，“长此以往，天下士子只知格物公报，不闻圣贤经典矣！”
“必须予以反击！”周延儒斩钉截铁。
数日后，一份风格迥异的报纸《士林清议》悄然出现在书摊上。此报背景神秘，文笔老辣，矛头直指各项新政。首期头版文章，署名“江东遗老”，痛斥新学“舍本逐末，动摇国本”；另一篇“边关老卒”的文章，则抨击新军操典“束缚将士，自毁长城”；更有文章含沙射影，指责议会“权柄日重，几近跋扈”。
《士林清议》的出现，立刻赢得了那些对新政不满的士绅、旧官僚以及部分保守读书人的追捧。两报立场鲜明，攻讦不断，南京城的舆论场迅速分裂为对立的两派。
《大明公报》引用数据，论证新式织机带来的税收增长和布匹产量提升；《士林清议》则刊登失业织户的血泪控诉，描绘工坊“蒸汽蔽日，民不聊生”的惨状。
《大明公报》详细介绍皇家格物中学的教学盛况，展示学子制作的杠杆模型和天文图表；《士林清议》则渲染学堂内“男女混杂”、“骨骸示众”的“骇人”场景，并引用“某大儒”点评，称其“礼崩乐坏”。
《大明公报》报道巡视组查处孙有才，彰显朝廷革新吏治之决心；《士林清议》则暗示陈德忠“滥用职权，构陷忠良”，为孙有才鸣冤叫屈。
文墨之间的攻防，丝毫不亚于真刀真枪的战场。双方都在争夺对“道理”、“民意”的解释权。
这一日，《大明公报》编辑部内，气氛有些沉闷。主编，一位原复社的干练文人，正向刚刚前来了解情况的林川和王贞仪诉苦：“林大人，王学士，那《士林清议》言辞刁钻，善于煽动，又惯用匿名，难以查证。许多不明真相的百姓，极易被其蛊惑。我们虽据理力争，有时却感觉…感觉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
王贞仪拿起最新一期的《士林清议》，上面有一篇文章，极力嘲讽她“牝鸡司晨”，将她研究天文、撰写论文的行为污蔑为“窥探天机，干犯阴阳”。她神色平静，眼中却闪过一丝锐利：“他们攻击我，并非因我本人，而是因我所代表的‘女子涉足公共事务’这一现象，触犯了他们心中的纲常。对付此等言论，避让或单纯愤怒皆无用处。”
林川点了点头，对主编道：“舆论之争，亦是理念之争。彼等之所以能蛊惑人心，一是利用信息不对称，二是善于调动情绪，三是占据道德制高点。我等对策，亦需有三。”
他伸出三根手指：“其一，信息需更公开、更及时。 不仅公布政令，更要解释政令背后的考量，公布各项改革的进展与数据，哪怕是遇到的困难和失败，也要坦诚说明。阳光是最好的消毒剂。”
“其二，文风需更贴近百姓。 少用艰深典故，多用白话俗语，辅以图画、表格。可以开辟‘读者来信’栏目，择善登载，甚至刊载一些言之有物的反对意见并予以回应，展现我等的自信与气度。”
“其三，需主动设置议题。 不能总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可以策划系列文章，深入介绍泰西各国之强盛与其科技、制度之关联；可以连载海外见闻，开阔国人眼界；可以邀请像王学士这样的实干家，撰写亲身经历，讲述研发青霉素、推广新农具过程中的真实故事，以真情实感打动人心。”
主编闻言，茅塞顿开，连连称是。
王贞仪补充道：“我还可以联络格物院同僚，撰写一系列科普短文，从百姓日常入手，解释风雨雷电、生老病死之自然原理，剥去其神秘外衣，让‘格物’之理，深入人心。”
新的策略迅速付诸实施。《大明公报》一改略显呆板的官样文章风格，出现了用白话写的政策解读，配上了简单的图示；开始连载一位随商船到过欧罗巴的通译的见闻录，描述了泰西城市的繁华与舰炮的犀利；王贞仪亲自撰写的《疫病探源——从天花到青霉素》也开始连载，以亲身经历讲述科学研究之艰辛与拯救生命之喜悦。
同时，议会文宣司也开始组织说书人，将公报上的重要内容和故事编成评书、快板，在市井间传唱。
效果是潜移默化的。尽管《士林清议》依旧鼓噪不休，但越来越多的市民开始更理性地看待新政，一些原本被谣言迷惑的手工业者，也开始思考子女进入“技工学堂”的可能性。
文墨的硝烟依旧弥漫，但主动权，正在悄然发生转移。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其胜负，将深刻影响大明帝国未来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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