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短短的一瞬,虞妙又想到了许多许多,脑海中闪过的是无数女子的身影,有织女,有绣娘,有医女,有婢女,亦有被困后宅的贵女......
须臾,虞妙抬眼,目光灼灼,“我想看看,太子妃能走到哪一步,若女子掌权,这大颂会迎来怎样的变化?”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向往:“到那时,女子是否可状告丈夫而不必判二年徒刑?合离妇是否不再被人指摘?女子行医不再被人歧视,女子经商不再被人指点?”
时下,律法都是偏向男子,即便丈夫随意欺辱妻子,妻子只能忍让,官府不会管,若妻子因此状告丈夫反而被视为挑衅夫权,判两年徒刑。
前朝女子合离再嫁实属正常,和到了大颂,士大夫阶层开始出现反对之声,强调女子从一而终,若无人阻止,恐怕长此以往,今后女子合离更艰难了。
世道就是这么不公。
崔姮怔怔听着,忽然想起前世。
虞妙与丈夫合离,独自开馆行医,即便医术精湛,仍是受到不少流言蜚语。
那时,她一定很艰苦,可是,她依旧坚持理想,无视所有流言。
崔姮一股酸楚涌上喉间,又问:“可你不是怕太子吗?”
明明之前寻她要个避子药都不肯,还是那次自己豁出去自残流产,虞妙看不过去才偷偷给她调配,如今为何突然勇敢了?
虞妙虚虚一笑,带着点无奈,“那时祖母尚在,我不能连累她,如今......”
说到此,虞妙声音低哑下去,“我已无后顾之忧。”
祖母去世,她孤家寡人,不必担心连累谁,待崔姮事成,她带领的医女们会有更自由的天空。
崔姮又是一愣。
原来如此,虞妙这是豁出去一切跟她干了。
这份情意,她如何不感动?
“好。”崔姮反握住虞妙的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神色认真而坚定,“从今往后,你我同心。”
虞妙展颜一笑,那笑容如破云而出的月光,清冷而明亮。
窗外,夏风燥热,蝉鸣声声。
殿内,两只手紧紧相握,一个关乎命运的盟约,在这一刻悄然缔结。
......
深宫岁月,如檐下滴漏,不疾不徐地流淌。
又过了些时日,一个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相府漾开了层层叠叠的喜悦涟漪——南宫凝诊出了喜脉。
这喜讯像长了翅膀,顷刻间飞遍了相府的每个角落。
下人们行走间的步履都轻快了许多,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笑意。
郑氏更是喜不自胜,亲自盯着小厨房熬制滋补的汤羹,又忙不迭地研墨铺纸,将这份期盼已久的喜悦,细细写进信中,递往那九重宫阙。
东宫殿内,熏香袅袅。
崔姮正坐于案前,处理着琐碎的宫务。
当母亲的信笺被侍女恭敬地呈上,她展开阅读,那端庄持重的面容上,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如同春冰乍破,抑制不住的笑意从眼底漫上来,染亮了眉梢。
她倏然转头,望向身旁正在整理医案的虞妙,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欢欣:“阿妙,喜事,天大的喜事!我阿嫂端仪郡主,终于有孕了!”
她将“终于”二字咬得微重,那其中蕴含的感慨与释然,大约只有她自己最懂。
前世里,端仪郡主嫁给兄长崔蔺,近十年光阴蹉跎,也只得了区区一个女儿,子嗣的艰难,几乎成了压在整个崔家心头的一块隐石。
如今,这一世,命运的车轮似乎终于转向了温和的方向,这如何能不让她心生期盼?
或许,一切真的会不同。
毕竟,这一世,虞妙已经来到京城,她最是擅长妇人之症。
这个念头悄然划过心间,让她对未来的变数更多了几分笃定。
虞妙正执着银勺,为窗台那盆兰草添水。
乍然听见这消息,她指尖猛地一颤,冰凉的泉水溅了几滴在手背上,那一点湿冷,却仿佛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
端仪郡主......怀孕了?
是了,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鹣鲽情深,生儿育女,绵延后嗣,本是天经地义。
那个温润清朗的身影,那个曾在她孤寂行医生涯中给予过温暖和敬重的男子,终究是完完全全地属于另一个女子,并且,他们即将拥有血脉的结晶。
那一瞬间,心底像是被什么东西骤然掏空,风呼啸着穿过,留下茫茫然的回响。
有些深埋的、连自己都不愿细究的渺茫念想,在此刻被这则喜讯照得无所遁形,随即,如同被阳光晒化的薄雪,悄无声息地消融了。
也好。
她默默垂下眼睫,看着手背上的水痕慢慢干涸。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有尚未精进的医术,有悬壶济世的初心。
那条路,与深宅后院的锦绣繁华,与相府门楣的传承延续,本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各自安好,便是最好的结局。
这念头如清泉流过心田,涤荡了那片刻的滞涩与空茫。
再抬起眼时,虞妙清秀的脸上已是一片平和,甚至漾起了浅淡而真挚的笑意,她对着崔姮微微屈膝:“恭喜太子妃,此乃崔府之大幸。”
崔姮全然沉浸在家族有后的喜悦里,并未察觉虞妙那瞬息间的失态。
她笑盈盈地拉过虞妙的手,兴致勃勃地商议该给嫂嫂送些什么贺礼才好。
东宫库房里的珍玩古物、绫罗绸缎自不必说,各类稀罕的滋补药材更是如流水般被挑选出来。
“光是这些物事,总觉不够贴心。”崔姮沉吟着。
虞妙静默片刻,主动开口,声音温和而坚定:“太子妃,若您放心,臣女可提前出宫一趟,为郡主请一次平安脉。妇人初孕,最需安稳心神,我或可提供一些调理建议,让郡主安心养胎。”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得体,也最符合她身份和心意的祝福方式。
以医者的身份,送上专业的照拂,将那一点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私人情愫,彻底化解于无形。
崔姮闻言,眼中一亮,欣然应允:“如此再好不过!有你亲自去看过,我也就更放心了。阿妙,有劳你。”
虞妙浅浅一笑,目光越过殿门,望向庭院中湛蓝的天空。
天高云阔,她的路,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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