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暴毙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出三日就传遍了朝堂。文武百官私下里议论纷纷,有猜是宫闱争斗的,有疑是急症突发的,却没谁敢在明面上多嘴——毕竟是太子侧妃,死因又查得含糊,陛下没发话,谁也不敢妄议。
没几日,朱元璋的旨意就下来了:追封吕氏为“`惠妃”,厚葬于太子陵侧(古代皇帝太子亲王等陵墓宏大,通常生前修建好的);吕家子弟中,凡年满十六者,由家中选出十人,皆授从六品以下官职,择日入部行走;另赏吕家良田千亩,锦缎百匹,白银万两。
旨意一下,满朝哗然。谁都知道吕家虽是书香门第,却算不上顶级勋贵,这泼天的恩宠砸下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是陛下在安抚。吕家门前顿时车水马龙,贺喜的官员络绎不绝,府里的人脸上都堆着笑,忙着招呼客人,清点赏赐,连走路都带着风。
唯有吕本,吕氏的父亲,整日关在书房里,不见外客。
他不是不明白陛下的深意——这份恩宠,是堵住悠悠众口的封口费,是安抚太子的定心丸,更是对吕家的敲打:女儿没了,但好处给够了,识趣的就该安分守己。
可他捧在手心养大的女儿,那个出嫁时哭着说要好好侍奉太子、照顾允炆的姑娘,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书房里,吕本捧着吕氏幼时画的一幅《萱草图》,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画里歪歪扭扭的草叶,眼泪无声地砸在宣纸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窗外传来族人欢天喜地的谈笑声,说哪个侄子授了官,哪个儿子分了田,那些声音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
“爹……”门外传来儿子小心翼翼的声音,“陛下赏的良田册子送来了,您要不要过目?”
吕本猛地抹了把脸,哑着嗓子道:“拿走!别烦我!”
儿子愣了愣,不敢再劝,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吕本重新低下头,看着画里那稚嫩的笔触,想起女儿小时候总缠着他问:“爹爹,萱草是忘忧草,画了它,娘就不会愁了吗?”那时候他总笑着说:“是,咱囡囡画得好,娘见了就笑了。”
可如今,他的囡囡没了,纵有良田千亩,官帽加身,又能忘得了什么?
暮色漫进书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吕本缓缓将画轴卷好,藏进樟木箱底,箱角还压着女儿出嫁时他亲手写的《女诫》。他知道,从今往后,吕家是风光了,可他心里那个会哭会笑会撒娇的女儿,再也回不来了。
宫墙深处的风,终究是吹到了宫外,吹得吕家满门荣光,却吹不散一个老父亲心头的那片寒。
夜色如墨,东宫正院的烛火透着窗纸,映出两个沉默的身影。
朱标坐在上首,指尖捏着盏冷透的茶,指节泛白。常氏垂手站在下方,素色的衣裙在昏暗里像一团朦胧的雾,脸上却不见半分慌乱。
“吕氏的死,是你做的?”朱标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寒意,像是冰面下涌动的暗流。
常氏抬眸,目光平静地对上他:“殿下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朱标猛地将茶盏掼在案上,茶水溅出,打湿了明黄色的案布,“太医查不出毒,查不出外伤,只说是惊悸攻心!可她前几日虽心绪不宁,却也不至于丢了性命!除了你,谁还有动机?谁有能耐做得这般干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与痛楚——那是他的侧妃,是允炆的生母,纵然有错,也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常氏却轻轻笑了,笑意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冷冽:“殿下觉得,臣妾是因她动了熥儿,才要置她于死地?”她往前走了两步,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若是臣妾要动手,何必用这般迂回的法子?”
“那你告诉我,她为何会死?!”朱标盯着她,眼底血丝弥漫,“你那日在偏院对她的人说的话,我都听说了!你恨她,不是吗?”
“是,我恨她。”常氏坦然承认,声音却稳得像块石头,“她动熥儿的时候,我恨不得亲手撕了她。
她抬起手,露出腕上一道浅浅的疤痕:“这是当年臣妾刚嫁入东宫,她故意让宫女打翻热水烫的。这些年,她明里暗里的算计,臣妾不是不知道,只是念在殿下和允炆的面上,忍了。”
“可忍不代表会用阴私手段害人性命。”常氏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朱标的手扬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底翻涌着怒火与挣扎。常氏那番坦然的承认,像一根刺扎进他心里,让他想起吕氏临死前的模样,想起允炆哭红的双眼。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殿内炸开,常氏被打得偏过头,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起五道红痕。她没有捂脸,只是缓缓转回来,眼神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冷。
“殿下这一巴掌,是替吕氏讨的?”她的声音有些发哑,却依旧挺直着脊背,“若是殿下觉得臣妾该死,大可现在就下令。”
朱标看着她脸上的红痕,手微微颤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疼。他没想过真的动手,可话到嘴边,怒火上头,那巴掌就不受控制地落了下去。
“你以为我不敢?”他的声音带着怒意,却掩不住一丝慌乱。
常氏忽然笑了,笑意里带着决绝:“殿下有何不敢?臣妾是太子妃,可在殿下心里,终究抵不过一个吕氏。她动熥儿,殿下可以容忍;臣妾护子,倒成了十恶不赦。”
她往前走一步,直视着朱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若是殿下非要为吕氏复仇,臣妾这就死在您面前——就像她那样,暴毙而亡。
朱标的脸色猛地一沉,常氏这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戳中了他心底最忌惮的地方。
他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常氏不是寻常宫妃,她是常遇春的嫡女,是淮西武将集团捧在掌心里的明珠。那些跟着父皇打天下的淮西老将,哪个不看着常遇春的面子照拂她三分?若他今日真处置了常氏,哪怕只是将她禁足,传到那些老将耳中,都会被解读为“太子容不下功臣之后”。
淮西武将集团盘根错节,手握兵权,是父皇江山的基石,也是最不能触碰的逆鳞。他这个太子,看似尊贵,实则步步需得权衡——既要安抚文官集团,又不能寒了武将的心。
常氏可以死。
比如染场风寒,缠绵病榻,最后药石罔效,那是天意;比如游园时不慎失足,落入湖中溺亡,那是意外。哪怕是走夜路被毒蛇咬了,或是晨起时被脱落的瓦当砸中,都能找到说辞,让淮西那帮武将虽有疑虑,却挑不出明面上的错处——毕竟,谁也不能跟老天爷或意外较真。
可唯独不能死在他手上。
无论是赐毒酒、白绫,还是明着问罪下狱,只要沾了他的手,那性质就变了。常遇春当年为大明流的血,淮西武将们攥在手里的兵权,都会瞬间变成刺向他的利刃。父皇或许会为了大局压下此事,但那些武将心里的疙瘩,只会像野草般疯长,往后朝堂之上,他这个太子的话,怕是再难让他们真心信服。
更别提,雄英,熥儿还是常氏的亲儿子。他若处置了常氏,让儿子如何自处?将来如何面对常家的族人?
朱标抬手按了按眉心,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起方才在殿内,常氏那决绝的眼神,想起她脸上那道清晰的掌印,心里像塞了团乱麻。
他不是没想过,吕氏的死或许真与常氏有关。可纵是如此,他也只能装糊涂。
这东宫,这朝堂,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地方。有些账,不能算得太明;有些人,不能处置得太急。
常氏依旧站在原地,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株经了霜的翠竹。听见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是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朱标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脸上那道尚未消退的红痕上,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再无夫妻之情。”
常氏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归于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
“这东宫正院,孤不会再踏足。”朱标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但在外人面前,你依旧是东宫太子妃,是雄英,熥儿的母亲。该有的体面,孤会给你;该尽的礼数,你也得周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熟悉的陈设,最后落在常氏脸上:“你我,就做对人前的夫妻吧。”
常氏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意很淡,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悲凉:“殿下倒是分得清楚。”她微微屈膝,行了个不高不低的礼,“臣妾遵旨。”
没有争辩,没有挽留,甚至没有一丝不舍。朱标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莫名地窜起一股火气,却又无处发作。他原以为她会哭闹,会质问,却没想她竟如此平静,平静得像在听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你……”他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冷哼,转身大步离去。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常氏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才缓缓直起身。她走到窗边,望着朱标消失的方向,眼底的平静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有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窗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夫妻之情?她曾以为是有的。刚嫁入东宫时,他会记得她的生辰,会在她畏寒时递过暖炉,会在雄英出生时抱着孩子笑得像个傻子。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从吕氏入府后,还是从那些明里暗里的算计中?
如今,他说断就断了,断得如此干脆,如此体面。
常氏抬手抹去眼泪,指尖触到脸颊上的红痕,依旧有些发烫。她对着窗外的夜空,轻声道:“没关系……只要能护着两个孩子,有没有夫妻之情,又有什么要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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