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结束后,奉天殿的人都走空了,只剩下朱元璋和刘逢吉两人。檀香在空旷的大殿里盘旋,落在金砖地上,像无声的网,把刘逢吉裹得喘不过气。他垂着头,官帽的帽翅微微发颤,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陛下单独留他,绝不是好事。
六十两……他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个数。六十两便剥皮实草。洪武年以来的案子还历历在目,一个户部主事贪了六百两赈灾银,被陛下下令剥皮实草,挂在衙门口整整三个月。那时候他刚入吏部,每次路过都得绕着走,那股子腐味,像是刻进了骨头缝。
还有马三刀了。那是跟着陛下从濠州打出来的老弟兄,当年在鄱阳湖替陛下挡过一箭,肠子都流出来了,愣是活了下来。就因为督建贡院时贪了两千两工银,被陛下直接一道旨意,斩了!现在那颗脑袋还埋在贡院石板下,说是“让天下举子看看,贪墨之徒的下场”。
刘逢吉的后背早被冷汗浸透。马三刀救过陛下的命都没能活,他刘逢吉算什么?一个靠着笔杆子爬上来的侍郎,儿子还砸了陛下孙子淮王亲自主持的机器,这罪过,比贪墨六十两重多了。
“你儿子在牢里,喊疼吗?”朱元璋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石子投进冰湖,在刘逢吉心里砸开一道缝。
他“噗通”跪下,膝盖撞在金砖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吭声:“臣……臣不知。是他活该,是臣教管无方,陛下要罚要杀,臣绝无二话,只求……只求陛下看在他年少无知的份上,留他一条性命……”
说到最后,他几乎带着哭腔。他知道自己这话有多苍白,陛下眼里,哪有什么“年少无知”?只有“知法犯法”。
朱元璋没看他,手里转着那支朱允熥造的钢笔,笔尖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你在江边拾掇了一天破烂,累吗?”
刘逢吉一愣,赶紧答:“累……累。但臣罪有应得,不敢叫苦。”
“累就对了。”朱元璋放下钢笔,终于抬眼,目光像鹰隼似的盯着他,“你平日里在吏部坐着,喝着茶,批着文,觉得那‘公’字好写得很。可你知道吗?那江滩上的工匠,累一天挣三个铜板,够买两斤糙米;你儿子砸坏的机器,能让他们少累一半的活,多挣一个铜板,给娃买块糖吃。”
他站起身,龙靴踩在金砖上,一步步走到刘逢吉面前:“贪官们为什么死?是因为他贪的银子,都是百姓的血汗。你儿子为什么该打?不是因为他砸了机器,是因为他觉得百姓的力气不值钱,觉得朝廷的法度没他家的规矩大。”
“臣……知罪!”
刘逢吉的声音在空旷的奉天殿里炸响,带着几分颤抖,却又透着一股被惊雷劈醒的决绝。他猛地叩首,额头狠狠砸在金砖上,发出“咚”的闷响,震得耳鼓嗡嗡作响。
“臣知罪!”
再一声嘶吼,比刚才更烈,像是要把胸腔里积郁的怯懦与糊涂全喷出来。官帽早已滚落在地,露出的头顶青筋暴起,汗水混着不知是惊是悔的湿意,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冰冷的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臣执掌吏部,却教出如此目无法纪之子,是臣失察!”
“臣身居高位,忘了‘公’字重逾泰山,只知计较官场利害,是臣失职!”
“臣……”他喉头滚动,猛地抬头,眼眶赤红如血,“臣罪该万死!请陛下严惩!”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股狠劲,仿佛要将自己过去那些蝇营狗苟、那些仗势自矜,全在这一声声“知罪”里碾碎。殿外的风卷着沙尘撞在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响,却盖不住他这近乎自虐的嘶吼。
朱元璋站在他面前,龙袍上的金线在光影里流动,眼神冷冽如刀,却又在那刀光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这刘逢吉,总算不是块捂不热的顽石。
“知罪?”朱元璋的声音低沉如洪钟,在大殿里回荡,“光喊知罪没用!得让你那儿子,让天下所有仗着父辈官威的崽子们都知道——这大明的法度,比你们爹的官帽硬!这百姓的力气,比你们身上的锦缎金贵!”
刘逢吉浑身一颤,再次重重叩首,额头与金砖碰撞的声音,比刚才更响,更沉,像是在给自己立誓,又像是在给那些被他和儿子轻贱过的百姓谢罪。
“臣……明白!”
“明白?”他抬眼扫过去,目光如鹰隼般锐利,“那就让你儿子去应天城外的驿站当三个月驿卒!每天扛包裹、扫马粪、给过往官差端茶送水,少一根头发丝的活儿都不行!”
刘逢吉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哀求,刚要开口,就被朱元璋打断:
“别想着给老子走后门!驿站的老驿丞是跟着咱从濠州打出来的老兵,眼里揉不得沙子。你儿子要是敢偷懒耍横,不用你动手,老驿丞的鞭子会教他怎么做人。”
他顿了顿,声音沉得像淬了冰:“三个月后,让他自己步行回城里来。什么时候能把‘百姓的力气比锦缎金贵’这九个字默写得工工整整,什么时候再踏入你刘府的门。”
刘逢吉嘴唇哆嗦着,最终重重磕下头去,声音带着哭腔却不敢有半分反驳:“臣……遵旨!谢陛下开恩!”
朱元璋没再看他,只是望向殿外,天边正掠过一群鸿雁,翅膀划破云层,留下淡淡的痕迹。他心里清楚,对付这种仗势欺人的官宦子弟,杀了太便宜,就得让他们在最苦最累的地方磨掉一身骄气,才知道这江山的根基,从来不是官帽上的顶珠,而是百姓脚下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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