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疫格物总院深处，净化隔舱那令人窒息的炽白与寂静，已被一种沉闷而持续的嗡鸣所取代。王徵如同一个被抽去灵魂的傀儡，机械地重复着那精细到毫厘、却又危险万分的操作——银针轻触“血苗”，引“雷火”入“凡血”，在沸腾与湮灭的边缘，抢夺着那一份份暗金色的“活烬疫苗”。
成功与失败交织。十次尝试，或能成其三。每一次琉璃皿中暗金色光芒稳定下来的瞬间，书记官颤抖着记录下那用无数失败换来的、冰冷的数据：“引苗量：针尖微芒，万分之一息；催化时：三又半息；血温：略高于体…”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王徵近乎枯竭的心力。
他的视野早已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晕，破碎的镜片形同虚设。支撑他的，完全是烙印在脑海中的手感与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汗水浸透了他内里的衣衫，又被火浣布罩袍闷干，留下层层白碱。手臂因长时间保持精密姿势而不住颤抖，不得不由两名同样包裹严实的学徒在旁架住。
“院判…歇息片刻吧…” 学徒带着哭腔哀求。他们看着王徵那深陷的眼窝、灰败的脸色、以及那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的气息，心惊肉跳。
王徵恍若未闻。他的全部世界，只剩下那根银针，那滴“血苗”，和那一个个承载着希望的琉璃皿。李时珍倒下前那决绝的眼神，朱棣那诛九族的咆哮，工棚外水轮的轰鸣，金陵城压抑的哭泣…所有这些，都化作了鞭挞他灵魂的荆棘，驱使他在这微观的战场上燃烧最后一丝生命。
终于——
当第三十七份成功的“活烬疫苗”被小心封存，标注好序号和参数后，王徵的身体猛地一软，彻底瘫倒在学徒的臂弯中，失去了意识。手中那根见证了一切艰难与希望的银针，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当他再次被强烈的眩晕和心脏的悸动逼醒时，发现自己已被抬到隔舱外临时支起的床铺上。口中残留着参汤的苦涩。窗外，天光微亮，已是次日清晨。
“院判！您醒了！” 书记官红肿着眼睛，捧着一本墨迹未干的簿册，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三十七份！成功了三十七份‘活烬疫苗’！吴老匠作已按您昏迷前最后的吩咐，带人连夜试制了‘注血琉璃针’！”
王徵挣扎着坐起，不顾阵阵袭来的眩晕和胸腔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太…太子…如何？”
“太子殿下昨夜曾有一度气息急促，太医束手，夏尚书冒险…以零号‘血苗’稀释液点滴注入…半个时辰后，殿下气息便平稳下来！创口痂下粉色愈显！陛下…陛下守了一夜！” 书记官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零号“血苗”…直接用了那滴心口血？！王徵的心猛地一缩，随即又缓缓落下。看来，夏原吉是赌对了！那蕴含雷霆净化之力的“血苗”，其效如神！
“好…好…” 王徵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传令…即刻起，按‘三七疫案’执行！”
所谓的“三七疫案”，是他昏迷前凭借最后一丝清醒，结合疫苗数量、疫区分布、人员风险等级，制定的一个残酷而务实的分配方案——三成疫苗，优先供给深入最危险疫区（如焚场、重症隔离区）的医官、兵丁及必要吏员，确保防疫体系核心不崩。七成疫苗，则用于尝试救治已出现明显“噬菌种”感染症状、灰烬疗法失效的重症者，尤其是青壮劳力。至于轻症及未感染者…只能暂时依靠“水火同炉”的物理防疫。
这是一个冰冷的选择。用有限的“火种”，优先保住能继续扑救火灾的“救火人”，并尝试拯救那些即将被烧死的“被困者”。至于其他…只能听天由命，等待更多疫苗产出。
命令下达，整个格物院乃至整个金陵防疫体系，如同上了一根更紧的发条。一队队换上简易火浣布防护、手臂上标注了特殊记号的人员，沉默而迅速地奔赴各自的岗位。那些标注着序号的琉璃疫苗瓶，被以最高规格的护卫，送往指定的疫区医棚。
东宫，成为了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试点。
在朱棣冰冷目光的亲自注视下，太医们战战兢兢地用那特制的、内壁光滑如镜、针头中空且极其纤细的“注血琉璃针”，将一份稀释后的“活烬疫苗”，缓缓注入一名同样出现灰烬创口发黑、高热不退的东宫重病内侍的臂脉。
死寂。等待。
一个时辰后，那内侍的高热开始缓慢下降。
两个时辰后，其腋下那处开始渗出黑水的创口，墨黑色不再扩张。
次日清晨，内侍竟能睁开眼，发出微弱呻吟！创口边缘，出现了与太子类似的、焦黑碳化后又透出淡粉新生的迹象！
“有效！真的有效！” 太医们激动得老泪纵横，几乎要跪地叩拜那琉璃针管！
朱棣紧绷的脸上，肌肉剧烈抽动了一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一挥手。
更多来自东宫、情况危急的染疫者被抬来。一份份珍贵的疫苗被注入。虽然并非人人如那内侍般反应迅速，但超过七成的重症者，病情都出现了明显遏制甚至逆转的迹象！死亡，第一次在这座被疫魔笼罩的宫殿里，显露出了败退的痕迹！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伴随着那份冰冷的“三七疫案”，飞向金陵各处的疫区医棚。起初是死寂的绝望，随即，如同在干涸的河床下涌动的暗流，一种压抑已久的、名为“希望”的东西，开始悄然滋生。
那些被标记为“救火人”的医官兵丁，在注射疫苗后，怀着一种悲壮而忐忑的心情，再次走入焚场、深入隔离区。他们发现，那些曾经无孔不入、令人绝望的“邪毒”，似乎真的在他们体内那微弱“火种”的照耀下，变得…不再那么可怕了？虽然依旧会疲惫，依旧要极其小心，但那种动辄高热不起、创口溃烂的恐惧，实实在在地减轻了！
而分配给重症者的疫苗，虽然数量有限，引发的效果却更为直观震撼。一个个原本被宣判死刑、躺在草席上等待最后时刻的生命，在注射疫苗后，高热的褪去，黑水的止歇，甚至偶尔一声微弱的呻吟…都如同黑暗中的火星，点燃了周围人眼中早已熄灭的光。
“格物院…真有神药！”
“活了！张二狗家的昨天还吐黑水，今天竟能喝下米汤了！”
“陛下…陛下没有放弃我们！”
类似的低语，开始在各处医棚、隔离区艰难地流传。尽管依旧有死亡，尽管疫苗远远不足，但那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绝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金陵城的空气，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那沉闷压抑的哭泣和死寂，似乎减弱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水轮持续不断的轰鸣，是石灰抛洒机的旋转声，是搬运物资的号子声，甚至…偶尔能从尚未被疫魔完全吞噬的坊市间，听到几声虚弱的、却带着生气的交谈。
奉天殿侧殿。
朱棣独自站在巨大的金陵舆图前。玄色龙袍依旧，但身上那股积压已久的、如同火山般的暴戾气息，似乎消散了许多。他那深邃的目光，掠过舆图上那些依旧被猩红标记的疫区，但更多的，是落在那些新标注出的、代表“水火同炉”防疫设施和疫苗投放点的蓝色、黄色标记上。
夏原吉垂手恭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汇报着：“…陛下，据各坊奏报，自‘三七疫案’施行三日以来，重症亡人数目…首次出现下降。西城焚场因有疫苗接种，值守医官兵丁病倒者锐减，疫尸处理速度提升近倍。秦淮支流三处水力石灰机已全力开动，每日消毒疫区较人工扩大十倍…另，格物院王院判…昨日昏厥后醒来，仍强撑主持疫苗试制，然其形销骨立，恐…恐难持久…”
朱棣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御案。舆图上那细微却坚定的蓝色和黄色，仿佛带着温度，一点点熨帖着他心中那道被镜碎和绝望撕裂的伤口。
他没有对王徵的状况立刻表态，而是突然问道：“李时珍…今日如何？”
“回陛下，李院使依旧昏迷，参汤吊命，脉象虽弱，却…却意外地稳住了，未有继续恶化之象。太医言，似是其体内那股狂暴之力平息后，反得一丝喘息之机…然，能否醒来，仍是未知。”
“稳住便好。” 朱棣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转身，目光投向殿外。晨光熹微，洒在宫殿冰冷的飞檐上，也照亮了空气中依旧飘散的、淡淡的石灰味道。
这座帝国的心脏，在经历了一场近乎崩溃的惊雷与风暴后，终于迎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晨曦。虽然疫魔仍未退去，虽然代价惨重到无法估量，但那条几乎被彻底斩断的生存之路，似乎又被那来自格物院的微弱“火种”和笨拙“水火之力”，艰难地重新铺就了一小段。
帝心深处，那冰封的傲慢与猜忌，在那实实在在的“活人”数字和城中悄然变化的气氛面前，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名为“务实”与“结果”的光。
“告诉王徵，” 朱棣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以往的杀伐之气，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朕…准他调用内库所有珍藏药材，不惜代价，保他性命。疫苗之事…朕，只要结果。”
“是！陛下！” 夏原吉心中一震，深深躬身。他知道，陛下对格物院的态度，已然发生了根本的转变。从“妖术惑众”到“不得已而用之”，再到此刻的“只要结果”…这其间的距离，是用李时珍的命、王徵的心血、和那实实在在的防疫成效，一寸寸丈量出来的。
朱棣不再言语，只是负手而立，望着殿外那片被晨曦和石灰笼罩的金陵城。玄色龙袍的身影，依旧挺拔而孤独，却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却无比沉重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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