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徵觉得自己正漂浮在一片无光的混沌之海上。意识如同被撕碎的棉絮，时而聚拢，感受到刺入骨髓的疲惫和脏腑灼烧般的剧痛；时而散开，沉入连梦境都无力构筑的虚无。耳畔轰鸣着工棚永无止境的噪音——水轮的闷吼、齿轮的尖啸、石灰抛洒的簌簌——这些由他亲手催生的声响，此刻化作了折磨神魂的钝锯，反复切割着他残存的清醒。
“…院判…参汤…”
“…刘三又失败了三炉…”
“…北城…新增重症…疫苗缺口…”
破碎的字句如同冰冷的水滴，偶尔穿透那层混沌的帷幕，砸在他意识深处，激起一阵微弱的、近乎本能的焦灼。他想动，想睁开眼，想再次握住那根银针，但身体如同被浇铸在冰冷的铁棺之中，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已消散。
彻底…到极限了吗？
李兄…对不住…陛下…臣…尽力了…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黑暗的前一刻——
一点光。
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冰冷光芒，突兀地刺入他混沌的感知。
那光芒并非来自外界，更像是从他记忆最深处、从那些被帝王之怒碾碎的琉璃镜片中迸发而出！它不温暖，反而带着一种解剖万物般的冷静与锐利，如同寒冬夜空中最遥远的那颗孤星。
光芒中，无数景象开始飞旋、碰撞、重组！
不再是模糊的色块与直觉的猜测，而是无比清晰、纤毫毕现的图景：
——那滴暗金色的“血苗”在微观视野下，并非均匀一体，而是由无数细小的、缠绕着细微电芒的暗金微粒构成，它们以一种极其复杂的频率共振着，如同一个微缩的雷霆星系！
——而作为“种子”的普通活烬之血，内部结构相对松散平静，只有在特定频率的“雷火”微粒冲击下，其内部某种沉睡的“元质”才会被激活、重组，蜕变为新的暗金微粒！
——每一次失败的催化，或是“雷火”微粒过多过暴，瞬间焚毁“种子”；或是频率稍有偏差，无法引动那关键的“元质”重组！
——而刘三那偶然的成功一次，其操作时银针的颤抖幅度、浸入的角度、乃至当时隔舱内细微的温度湿度变化…所有曾被忽略的变量，此刻都以一种绝对理性的方式呈现出来，与成功的结果之间，勾勒出清晰的因果链条！
这不是灵感，不是顿悟。这是一场基于庞大失败数据、在他濒死的大脑中被动完成的、冰冷而精确的推演！是那破碎的格物之镜，在他灵魂即将熄灭时，最后一次、也是最为彻底的回光返照！
“频率…是频率…和…能量阈值…” 一个干涩、沙哑，仿佛不属于他自己的声音，从王徵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
正端着参汤准备强行灌入的学徒吓了一跳，手一抖，药碗险些摔碎。“院…院判？！您醒了？！”
王徵没有睁眼，他那深陷的眼窝在眼皮下剧烈滚动，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抽搐，仿佛在虚空中描摹着那些只有他能“看”到的微观结构与数据流。
“记录…” 他的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银针灼烧温度…需恒定…白炽后冷却…至‘松烟青’色…”
“引‘苗’时…针尖与血苗液面夹角…保持…三十七度…”
“浸入‘种子’血液深度…半分…不可多，不可少…”
“催化时…舱内温度…需提升…至‘人体汗意初起’之感…”
“还有…成功催化时，‘种子’血液沸腾之气泡形态…当如‘粟米大小’，‘破灭无声’…若气泡过大或破裂有声…便是…能量过载…”
一连串极其精准、甚至堪称严苛到变态的操作参数和观察指标，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从他口中倾泻而出！每一个细节，都直指之前失败的关键，将原本依赖模糊手感与运气的催化过程，硬生生推向了一个可以量化、可以复制的…“格物”的领域！
书记官手忙脚乱，笔走龙蛇，额头冷汗涔涔，几乎跟不上王徵报出的速度。周围的学徒工匠全都惊呆了，如同看着一位被鬼神附体的先知。
参数报完，王徵猛地一阵剧烈咳嗽，嘴角再次溢出一缕暗红的血丝。他的气息更加微弱，但那破碎镜片后的眼睛，却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露出的，不再是浑浊与绝望，而是一种燃烧到极致、近乎非人的冷静光芒。
“按…此参数…试…” 他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那簿册…错了…之前的路…走偏了…”
“院判！您…” 学徒看着他那副随时会咽气却又目光灼人的模样，吓得魂不附体。
“快去！” 王徵猛地提高声音，虽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威严，“我…死不了…在…在看到…新参数…验效之前…”
一种无形的力量支撑着他。那不是求生的欲望，而是格物者面对“正确答案”时，那种超越生死的好奇与执着。
刘三颤抖着，按照王徵口述的、精确到令人发指的新参数，重新开始操作。控制银针灼烧温度，仔细比对冷却后的颜色，用量角器般的谨慎调整角度，用特制的刻度银尺控制深度…甚至有人专门在旁边感受温度，及时调整隔舱角落的火盆。
这一次，琉璃皿中的“种子”血液，在银针浸入后，翻滚得不再那么狂暴，气泡细密均匀。片刻之后，沸腾平息，颜色转变——一次成功！
“成了！严格按照新参数！一次就成了！” 刘三激动得声音变调。
紧接着，第二次，第三次…连续五次尝试，竟成功了四次！效率远超之前！
隔舱内，死一般的寂静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所取代！所有人看向王徵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仿佛在看一个从幽冥带回神谕的使者！
王徵看着那成功的琉璃皿，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最终化作一阵更加剧烈的喘息和咳嗽。那支撑着他的精神力量仿佛瞬间抽离，眼里的光芒急速黯淡下去，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再次软倒。
但这一次，他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解脱般的痕迹。
参数…对了。路…找到了。
新的催化参数以最快的速度被抄录、验证、推广。格物院疫苗的产出效率，在经历了一个短暂的断崖式下跌（因要求变得极其严苛，初期合格操作者锐减）后，开始以一种稳定而惊人的速度攀升！
一批批经过严格培训、完全摒弃个人手感、只机械执行“王院判参数”的学徒，开始如同工棚里的齿轮一样，精准地运转起来。虽然依旧枯燥疲惫，但那种面对失败和无常的巨大压力，骤然减轻了。希望，变得可以预期，可以量化。
越来越多的“活烬疫苗”被生产出来，虽然依旧无法覆盖全城，但足以让“三七疫案”的执行更加从容，甚至开始小范围尝试对中症患者进行预防性注射，效果显着！
金陵城的生机，如同被春雨滋润的枯草，虽然依旧羸弱，却真正显露出了燎原之势。街巷间，排队领取净水、米粮的人群中，开始有了低声的交谈，甚至偶尔能听到孩童奔跑嬉闹的声音——尽管很快会被大人紧张地喝止。那笼罩全城的死亡阴影，似乎被一股顽强而实在的力量，硬生生逼退了一步。
奉天殿侧殿。
朱棣看着最新呈上的奏报，手指轻轻敲打着御案。那上面罗列着格物院疫苗的日产量、各坊重症好转人数、新增病亡人数持续下降的曲线…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锐利的寒冰似乎融化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审度。
“王徵…如何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
“回陛下，王院判自那日交代完新参数后，便再度昏迷，至今未醒。太医院院使亲自施针用药，言其心神耗尽，五脏皆损，如残灯将烬…全凭一股意志吊着…”夏原吉小心翼翼地回答。
“用最好的药。吊着。”朱棣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依旧是那三个字，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些分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舆图上那些越来越多的蓝色黄色标记，缓缓道：“告诉工部，格物院此次所有有功匠户、学徒…记录在册。待疫后，朕，不吝赏赐。”
“臣，遵旨！”夏原吉心中一震，深深躬身。赏赐匠户学徒？这在以往，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陛下的态度，已然从“用之”变成了“赏之”，这其中的差别，微妙而巨大。
帝心深处，那杆天平，正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发生着倾斜。实用主义的结果，正在一点点蚕食着固有的观念壁垒。
夜色深沉。
格物院深处，王徵静静躺在病榻上，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榻边，是那位曾向冷宫老者禀报的阴鸷内侍。
他冷漠地看了一眼形如枯槁的王徵，目光最终落在那本被书记官紧紧抱在怀里、即使睡觉也不松手的参书簿册上。他的指尖弹出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寒芒，轻轻划向书记官的衣袖，试图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窃取那本簿册。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书册的刹那——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
一枚细如牛毛、淬着幽蓝光泽的银针，精准地钉入了这内侍的手腕要穴！
内侍闷哼一声，手腕瞬间麻木无力，骇然转头！
只见阴影中，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立着两名身着暗色鳞甲、面覆金属面具的身影！他们的眼神如同万年寒冰，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冰冷的杀意。其中一人，正缓缓收回发射银针的机括。
是皇帝的影卫！他们竟然一直潜伏在格物院！守护的不是王徵，而是…那本簿册！或者说，是簿册所代表的、那套刚刚成熟的“活烬疫苗”生产技术！
内侍肝胆俱裂，不敢有丝毫犹豫，身形猛地向后一弹，如同鬼魅般融入阴影，瞬间消失不见。两名影卫并未追击，只是如同凋像般再次隐没于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床榻上，昏迷中的王徵，对此一无所知。只有那本记录着无数失败与最终答案的参数簿册，在书记官无意识的怀抱中，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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