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拖出乾清宫，又是如何失魂落魄地走回格物院的。
皇帝的怒吼、散落一地的失败记录、那最后五天的死亡通牒…如同梦魇般在他脑中反复回响。诏狱…那是什么地方？进去的人，有几个能活着出来？还要带着整个格物院上下…
当他踉跄着跨进格物院大门时，所有忙碌的工匠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炉火还在燃烧，风箱犹自嗡鸣，但整个院子却死寂得可怕。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的院判，看着他苍白如纸、失魂落魄的脸，看着他空茫的、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眼睛。
无需多问，结果已然写在脸上。
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彻底熄灭了。
“院判…”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匠师颤抖着声音，试探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仿佛惊醒了刘三，他猛地回过神，目光扫过院子里一张张布满煤灰、写满疲惫与恐惧的脸，看着那些年轻学徒眼中尚未完全泯灭的光亮，一股巨大的悲怆和责任感猛地冲垮了他心中的绝望。
不能放弃！就算死，也要死在尝试的路上！绝不能坐以待毙！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早已酸麻僵硬的脊梁，走到院子中央那尚未熄灭的炉火旁。火焰跳动，映照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都愣着做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火还没熄！风箱也没停！五天！陛下还给了我们五天时间！”
众人愕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何到了这般境地，院判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刚才面圣，陛下严斥我等无能！”刘三提高了音量，目光扫视全场，“三百四十七次失败！确实无能！但我们真的尽力了吗？！我们真的把所有能想到的方法都试遍了吗？！”
他猛地弯腰，从地上捡起几页散落的记录，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看看！水淬、油淬、尿淬、药淬…我们只变了‘淬’的介质！火候呢？烧炼的时间呢？锻打的次数呢？冷却的速度呢？还有…淬火之前，之后呢？我们有没有试过只淬刀刃，不淬刀背？有没有试过在铁胚上覆盖泥土再加热，局部淬火？！”
一个个问题抛出来，如同重锤敲打在众人心上。这些方法，有些他们想过却觉得太繁琐或太离奇未曾尝试，有些则根本闻所未闻！
“局部淬火？覆土烧刃？”老匠师喃喃自语，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迷惑，随即又像是抓到了什么，“院判的意思是…让刃口硬，让刀身柔？”
“没错！”刘三重重一拍大腿，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亮，这光亮一半来自急智，一半来自绝境下的疯狂，“陛下要‘柔’！未必是整个钢胚都变柔！而是刚柔并济！刃口无坚不摧，刀身坚韧不折！这才是利器之道！我们之前钻了牛角尖，只想着整体改变材质！错了！或许路走错了！”
这个想法，如同在黑暗的迷宫中发现了一条从未留意过的缝隙！虽然不知道通往何处，但至少是一个新的方向！
是李院使提示中那“柔”字的真意？还是刘三绝境下的臆想？此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可以尝试的方向，一个能让他们在最后五天里，继续挣扎、继续燃烧的理由！
“快！重新开炉！老王，你带人试覆土法！控制覆土的厚度和区域！老李，你带人研究分段淬火，先淬刃口，再整体回火！还有你们几个，继续尝试不同的淬火介质，但这次要精确记录温度！用肉眼观察火色！淡黄、橘黄、樱桃红…每一个色差都可能不同！”刘三如同一个重新被注入灵魂的指挥官，嘶哑着嗓子，飞快地下达着一连串指令。
绝望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看似有些道理的新思路稍稍驱散。人们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再次疯狂地行动起来。这一次，不再是无头苍蝇般的乱试，而是带着一种明确的、想要实现“刚柔并济”目标的方向性！
炉火再次熊熊燃烧，敲打声、吆喝声、风箱鼓动声重新响起，甚至比之前更加急促、更加密集。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在和死神赛跑。
东宫偏殿。 朱棣再次到来时，脸色比往日更加阴沉。五日之期如同毒刺，扎在他心头。他对那“覆土烧刃”、“刚柔并济”的新方向并不抱太大希望，在他看来，这更像是刘三绝望下的呓语和垂死挣扎。
他走到寒玉榻前，最后一次进行那近乎粗暴的“探查”。龙血精气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入李时珍枯竭的经脉和那布满裂纹的结晶体网络。
然而，这一次，当他的力量掠过那三颗几乎彻底黯淡的结晶体时，却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奇异的…共鸣？
那并非意识的回应，也非能量的波动，更像是一种…纯粹知识层面的、无意识的“映照”。
就在刘三等人 outside 疯狂试验“覆土烧刃”，不断讨论着“火色”、“温差”、“局部韧性”这些概念时，这些源自实践的、充满焦灼与期望的“认知”，似乎透过某种难以言喻的渠道，极其微弱地触动了那深藏在李时珍意识本源深处的、来自未来的知识库。
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虽然未能激起波澜，却让潭底沉淀的沙砾，微微闪烁了一下。
朱棣的龙气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极其隐晦的“闪烁”。他浑身一震，猛地集中全部精神！
没有声音，没有图像，没有明确的信息。
但他却模糊地“感觉”到了一些碎片化的“概念”：并非简单的“柔”，而是“梯度”、“应力分布”、“微观结构变化”…还有一系列复杂到令他头晕目眩的能量流转模型和数学表达式…
这些东西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甚至超出了这个时代任何人的认知极限。它们如同天书，混乱、破碎、无法解读。
然而，在这堆无法理解的碎片中，有两个相对“简单”的词语，却异常清晰地凸显出来，如同黑暗中的两个光点，烙印在了他的感知中：
“——双液淬火——” “——预热退火——”
这是什么意思？朱棣眉头紧锁。双液淬火？是用两种液体来淬火？预热退火？退火之前还要预热？
虽然不明其理，但这两个词语的出现，尤其是伴随着那玄而又玄的“知识共鸣”，让他死寂的心湖再次泛起涟漪。
难道…这废物无意识中泄露出的，才是真正的关键？那两个词语，是某种秘法的名称？
他再次看向李时珍，目光惊疑不定。此人的意识深处，果然还藏着巨大的秘密！这种无意识的泄露，比之前那断断续续的词语，似乎更加“高级”，也更加…诱人。
但他也清楚地感觉到，在自己强行探查之后，那一点微弱的共鸣也迅速消失了，那三颗结晶体变得更加黯淡，裂纹似乎又加深了一丝，仿佛随时会彻底碎裂。
榨不出更多了。至少短时间内不行了。
朱棣收回手，脸色阴晴不定地沉吟了片刻。五天时间…或许…可以再给他们一点提示？万一呢？
他冷哼一声，转身离开偏殿，对守在门外的太监淡淡吩咐了一句：“去格物院，告诉刘三，可以试试‘双液淬火’和‘预热退火’，这是朕…翻阅古籍所得。让他们自己琢磨。”
他终究拉不下脸说是从李时珍这里逼问出的，只推说是古籍所见。
格物院正忙得昏天暗地。 “覆土烧刃”取得了一点微小的进展！他们发现，在刀剑胚体上覆盖特定厚度的黏土再进行烧炼和淬火，确实能得到刃口坚硬、刀身相对柔韧的效果，虽然稳定性极差，十次能成一两次已是侥幸，且性能提升有限，但这无疑是黑暗中第一缕真正的微光！
就在众人既兴奋又焦虑地试图改进覆土配方和火候时，传旨太监带来了皇帝的新“提示”。
“双液淬火？预热退火？”
刘三和几位老匠师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困惑与震惊。陛下竟真的从古籍中找到了方法？
“双液…莫非是先入一种液，再入另一种液？”一个匠师猜测道。 “预热退火…退火之前先预热到一定程度？这…这有何深意？”
虽然不解其理，但皇帝亲自给出的提示，无疑给了他们巨大的动力和方向！
新的尝试立刻展开。他们尝试了先水后油、先油后水、先盐卤后药液…等各种双液组合，尝试着不同的转换温度和停留时间。
失败依然居多，许多铁胚在剧烈的温差变化下直接炸裂。
但奇迹般地，在无数次失败中，有一次，当一名匠人将一块烧红的钢胚先快速浸入温水片刻，再迅速转入冷油中时，那块经过反复锻打的百炼钢胚，在冷却后展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性能！刃口坚硬无比，可轻易划开铁皮，而刀身却具有良好的韧性，弯曲至一定程度仍可弹回，不易折断！
“成了！好像…成了！”那匠人举起那柄依旧粗糙、但性能迥异的刀胚，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测试、传看、惊呼！虽然成功率低得令人发指，过程难以控制，但这确确实实是一次突破性的进展！远比“覆土烧刃”更加优越！
“预热…预热退火或许也是关键！”刘三激动得浑身发抖，“快！记录下这次所有的数据！水温、油温、转换时间！还有，尝试退火之前先行预热！”
绝处逢生！格物院上下如同打了一剂强心针，再次爆发出狂热的激情。
他们不知道，这来自未来的、简化到只剩名称的工艺概念，与这个时代工匠的实践经验结合，加上绝境下的运气，究竟能碰撞出怎样的火花。
那点深宫灵烬无意识中漏出的、被帝王贪婪捕捉的微光，终于在这最后的期限前，照亮了一条极其狭窄、充满荆棘、但确实存在的微小路径。
五天，还剩最后两天。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真实地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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