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裴昭回来的时候，脸色也不太好。
他一句话不说，默默地把书本放下，自己坐到角落里，闷着头。
我心里那股又酸又涨的难受劲儿，又翻了上来。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怎么了？今天又有人说你了？”
他摇摇头。
“那帮小弟不听话了？”
他又摇摇头。
我叹了口气，“是因为五皇子？”
他身子僵了一下，然后才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他……今天又哭了。”
裴昭抬起头，眼睛里带着我没见过的迷茫。
“他看着我吃您做的南乳小排，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下来了。他没出声，就那么掉眼泪，然后拿袖子飞快地擦掉，怕人看见。”
“我……我把食盒推给他，他吓得连退了好几步，好像那是什么毒-药。”
“林娘娘，为什么啊？他明明那么想吃。”
我的心，被他这句“为什么啊”问得生疼。
我能怎么说？
说他命不好？说他妈管得太严？
这些道理，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太残忍了。
我只能摸摸他的头。
“别想了，娘娘有办法。”
就在这时，锦书一阵风似的从外面跑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
她脸色发白，眼神里带着惊恐。
“主子……拿……拿到了。”
她把纸递给我，手还在抖。
我展开那张纸。
然后，我看到了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丧心病狂的“菜单”。
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不是什么珍馐美味，而是两个字。
“禁食”。
后面跟着一长串的名字。
辛辣，禁食。
油腻，禁食。
生冷，禁食。
发物，如牛羊肉、海中鱼虾，禁食。
稍硬之物，如坚果、烙饼，禁食。
甜腻之物，如蜜饯、糖糕，禁食。
……
我从头看到尾，手越握越紧。
这单子上的东西，几乎涵盖了世间所有能带来快乐的食物。
这哪里是养孩子？
这分明是养一株离了水土，就要枯死的名贵花草。
还是用清水养着的那种！
“主子，奴婢打听了，这还是删减过的。太医说，五殿下肠胃虚不受补，一点荤腥油腻都沾不得，否则轻则腹痛，重则……重则有性命之忧！”
锦书的声音都在发颤。
我猛地把那张纸拍在桌上。
“狗屁！”
我爆了句粗口，把锦书和裴昭都吓了一跳。
一股无名火，直冲我的天灵盖。
我是个厨子。
食物对我来说，是天，是地，是活下去的奔头。
可现在，有人告诉我，这些东西，能要一个孩子的命。
我不信！
不是食物的错，是他们根本不会做！
“去，把库房里那根最老的山药给我拿来！还有，把前两天刚送来的小米，给我淘洗干净！”
我的眼睛里冒着火。
“再把南瓜蒸上，要最软最糯的那种！”
不让吃油腻的？行。
不让吃甜腻的？可以。
不让吃硬的？没问题。
我就做一道，他那张单子上，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拒绝的菜！
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我林素言喂不饱的嘴！
那一晚，我没睡。
晚晴轩的小厨房，灯火通明。
我把山药蒸熟，碾成最细腻的泥，一点筋络都不能有。
小米用文火慢慢地熬，熬到每一粒米都开花，汤汁变得粘稠顺滑。
再把山药泥混进小米粥里，搅匀，继续用最小的火煨着。
那味道，清淡，却带着一股粮食和土地最本真的香气。
闻着，就让人的胃里暖洋洋的。
南瓜蒸得烂熟，我只取最中间那一点精华，混上一点点糯米粉，不加一点糖，就靠南瓜本身的甜味。
然后，我把它做成一个个小小的，金黄色的，连牙都没长齐的婴儿都能抿烂的小饼。
天快亮的时候，一份特制的“病号餐”，做好了。
一碗温润如玉的山药小米粥，一碟憨态可掬的南瓜小饼。
我把它们装在一个单独的小食盒里。
又把给裴昭他们准备的，今天的“硬菜”——红烧狮子头和酱爆猪蹄，装进另一个大食盒。
早上，我把两个食盒都递给裴昭。
“这个大的，是你的。这个小的，是给五皇子的。”
裴昭看着那个小食盒，有点犹豫。
“林娘娘，他……他不敢吃的。德妃娘娘会打死他的。”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你就告诉他，这是我做的，专门给他做的。”
“你让他尝一口，就一口。”
“他要是肚子疼，或者有任何不舒服，让他来找我。德妃娘娘要打死谁，也让她来找我！”
我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裴昭被我镇住了，他看着我，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那天下午，裴昭回来的时候，脚步是飘的。
他一进门，就冲到我面前，眼睛亮得惊人。
“他吃了！林娘娘，他吃了！”
我提起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他一开始不敢，我把您的话跟他说了一遍。他犹豫了好久，旁边的四哥和七弟也一直劝他。”
“他……他最后，用小勺子，挖了一点点粥，放进嘴里。”
裴昭学着裴启当时的样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
“然后，他就愣住了。”
“他一口一口，吃得特别慢，把那碗粥，吃得干干净净。连碗边都舔了。”
“然后他又去拿那个南瓜饼。”
裴昭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
“他咬了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
“他一边哭，一边吃。嘴里还说，‘真好吃’，‘原来东西可以这么好吃’。”
“他把一整碟都吃完了。”
“吃完，他走到我面前，给我鞠了个躬，说……谢谢昭哥，谢谢林娘娘。”
我听着，鼻子一酸，眼眶热了。
我转过身，假装去看窗外的花。
我是一个厨子。
打败一个嚣张的皇子，不算本事。
让一个不敢吃饭的孩子，重新爱上吃饭的味道。
这，才是我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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