崭新的青灰色军装浆洗得硬挺,穿在身上还带着陌生感,补充的弹药箱散发着浓重的桐油与钢铁的混合气味,这一切都预示着新的开始。然而,陈宇的第四大队尚未完全熟悉这份“新”,支队部派来的增援与那双无形的“耳目”便已同时抵达驻地,打破了整训结束后短暂的平静。
为首的是一位名叫郑云鹏的新任副大队长。此人约莫三十四五岁年纪,面容白净,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即便是在条件简陋的军营,也总是一身熨帖平整的军装,说话时不急不缓,措辞得体,却总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过于客气的疏离感。与他一同前来的,是一个完整的电台班,配备着在这个时代极为宝贵的15瓦小型电台、一部需要壮汉奋力手摇的发电机、两名技术娴熟的报务员以及三名负责警卫和杂务的辅兵;此外,还有几名刚从祁口教导队结业、满脸写着学院派理想的年轻参谋,以及若干名被分配至各中队、排担任副职或教官的基层军官。郑云鹏带来的委任令条文清晰,明确了他的职责范围:协助大队长管理日常军纪、全权负责电台通讯与一切对外联络、主持大队的政治思想教育、并掌管大队的财务及后勤供应账目。
陈宇面色平静如水,波澜不惊地接受了这一切安排,热情而周到地将郑云鹏一行人安顿下来。然而,当晚,他便秘密召集了李文斌、赵铁柱等寥寥数位从川中带出、历经夹浦血战与敌后生死周旋的老弟兄。
油灯下,陈宇的声音压得极低,开门见山:“来者不善。这个郑云鹏,看做派,是军统训练班出来的正经嫡系,搞情报、玩政工、控制人心那一套,绝对是行家里手。电台、财务、对外联络——这几样要害,现在全捏在他手里了。这意味着什么,不用我多说了吧?”
赵铁柱闻言,当即冷哼一声,拳头下意识地攥紧:“哼!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就是派来盯着咱们这帮‘杂牌’的!怕咱们翅膀硬了不听话呗!”
李文斌则显得更为冷静,他沉吟片刻,缓缓分析道:“连长…现在该叫大队长了。上头这么安排,细想起来,也在情理之中。我们毕竟是半路加入,根底不在军统,背景复杂。他们既要用人,也要控人。电台握在他手,我们的一切行动汇报、与外界联络都在他的监听监视之下;财务命脉被他卡住,咱们几百号人的吃穿用度、额外开销就得仰他鼻息。这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啊。”
陈宇赞许地点点头:“文斌看得透彻。所以,咱们的老底子,一中队、二中队,还有大队部的特务排,必须像铁桶一样,牢牢抓在我们自己人手里!铁柱、文斌,你们两个回去后,要把中队给我死死攥紧,军官的任用、士兵的思想动态,都要做到心中有数,滴水不漏。至于三中队…”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三中队长周云翔并未被邀请参加此次密谈,“周云翔是别动队的老人,是汤支队长直接派来的,军事素养没得说,但心思深沉,是敌是友尚难预料,暂时绝不能视为自己人,必须多观察,多留意。还有这次分下来的那些军官和参谋,同样要留心。”
众人神色凝重,无声地点头。他们都深切地明白,从这一刻起,内部的权术制衡与无声的较量,其复杂和凶险程度,恐怕将不亚于正面战场上与日寇的明刀明枪。
翌日,支队部召开作战会议。支队长汤毅生神色严峻,向各位大队长通报了紧急敌情:日军为巩固其占领区,消除侧翼威胁,决定对不久前被我军144师、147师经过血战奋力收复的广德县城及其周边区域,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扫荡进攻。
“日军的初步部署判断如下,”汤毅生用一根细木棍指着墙上那张略显简陋的军用地图,“其主要进攻方向:日军第116师团一部,将从东面的浙江长兴、泗安出发,沿着长广公路向西,正面强攻广德县城。辅助进攻方向:隶属华中方面军的第13师团一部,从北面的宣城南下的部队,经郎溪,向南压迫,企图南北对进,夹击我在广德地区的守军部队。”
他环视在场每一位大队长,语气沉重:“上峰命令我忠义救国军第七支队,务必全力配合正面友军防御作战,在敌后广泛开展游击袭扰,灵活牵制日军兵力,坚决破坏其后勤补给线。我支队决定,以大队为单位,分散配置,深入指定区域独立活动。”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陈宇身上:“陈大队长,你的第四大队,任务最为前出,也最为艰巨。你们要迅速挺进至安吉县境内,以天目山北麓的连绵丘陵地带为天然依托,在安吉、武康、吴兴三县交界的这片三角区域,站稳脚跟,建立游击区。你们的任务很重:其一,要积极袭扰从吴兴(湖州)方向可能西进增援的日军部队;其二,要伺机破坏武康至吴兴一线的公路交通;其三,要像一颗坚硬的钉子,死死扎在敌人的侧后方,吸引并分散日军对广德正面的注意力,有力配合79师等主力部队的防御作战。”
领受任务后,部队以最快速度领取了补充的弹药和基础粮秣。而最关键的一环,是支队军需官将三万元法币的活动经费,郑重地、几乎是仪式般地交到了副大队长郑云鹏手中。郑云鹏一丝不苟地仔细清点,随后将钱款放入一个专用的厚铁皮箱内,“咔哒”一声上了锁,钥匙自然而然地别在了自己腰间的钥匙串上。陈宇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面色如常,仿佛事不关己,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讽。
部队很快开拔。出发之前,陈宇就已通过渠道获知,忠义救国军另一支兄弟部队在白天行军途中,因暴露目标,遭日军从太湖机场起飞的水上飞机侦察发现并俯冲轰炸,损失颇为惨重。为避免重蹈覆辙,陈宇在出发伊始便下达了严令:全体部队,白天必须寻找隐蔽地点休息,一律夜间赶路。
这道基于血的教训的命令,却立刻引起了副大队长郑云鹏的抵触。行军第一天的傍晚,部队正准备启程,郑云鹏便找到了陈宇,语气虽然保持着克制,但那份不易察觉的抱怨和质疑已然流露:“陈大队长,夜间行军固然能规避敌机,但速度过于缓慢,且在山丘水网地带极易迷路,士兵们的体力消耗也更大,更容易疲劳。是否可以考虑折中一下,在清晨或黄昏能见度尚可的时段,快速通过开阔危险地带,其他时间…”
陈宇未等他说完,便直接打断,语气坚决,不容置疑:“郑副大队长,敌后行军,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我们是去建立游击区,不是去赶集送礼。一旦被日军飞机发现,招来轰炸扫射,这几百号弟兄和装备就可能瞬间报销,所有任务都将成为空谈!疲劳可以克服,路线不熟可以慢慢摸索,但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执行命令!”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久经沙场者特有的决断力和威严。郑云鹏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没再争辩,但脸色明显阴沉了下去,转身离开的背影透着不快。
接下来的半个月,队伍严格遵循昼伏夜出的原则,艰难跋涉在皖浙交界处的崇山峻岭与密布的水网地带。夜间行军异常辛苦,郑云鹏和他带来的那些参谋、军官们确实吃了不少苦头,深一脚浅一脚,不时有人摔跤,怨声暗流涌动。然而,在此期间,他们多次清晰地听到日军侦察机或轰炸机从头顶云层中飞过的低沉轰鸣声,每一次都让人心惊肉跳,又每一次都得益于严格的隐蔽纪律而化险为夷。渐渐地,即便是郑云鹏,内心也不得不承认陈宇这道命令的先见之明和必要性。
半个月后,队伍历经艰辛,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安吉县境。
此时的安吉县,处于一种奇特而紧张的“拉锯”状态。县城并未被日军长期占领,但城墙上清晰可见的炮火弹痕与部分坍塌的垛口,昭示着它显然遭受过猛烈的进攻。他们从当地人口中得知,此前驻防此地的第10集团军部队进行了极为顽强的阻击,最终打退了日军的进攻。然而,县境周边的一些重要交通节点和战略乡镇,如递铺、孝丰等地,仍有日军据点驻扎,虎视眈眈。
当前驻防安吉县城的,是中央军嫡系第79师,师长便是赫赫有名的陈安宝将军。该师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是第10集团军乃至第三战区倚重的王牌主力之一。也正因为它地处对日斗争的最前沿,情况异常复杂微妙。
陈宇率部抵达县城外围后,并未被允许立即入城。79师师部只派了一名少校联络官前来接洽。联络官态度还算礼貌,但语气非常明确,带着几分不容商量的意味:“陈大队长,实在抱歉。目前县城内驻军单位众多,除我79师主力外,还有之前在此地作战的28军留下的部分后勤单位、兵站、收容所,人员成分复杂,熙熙攘攘,几乎已是人满为患。更棘手的是,一些后续从前线撤下来的部队军纪涣散,滋扰百姓、强买强卖之事时有发生,师座对此极为恼火,师属宪兵队已是疲于奔命。因此,贵部暂时不便入城驻扎。师座的意思,是请贵部先在城外合适地点自行择地暂驻。具体的驻扎区域划分以及后续的配合作战事宜,需待陈大队长面见师座之后,再行详细商定。”
陈宇对此表示充分理解,没有任何异议。他立刻让副大队长郑云鹏利利用军统内部的秘密联络渠道,联系军统在安吉的潜伏组织。
联络进行得颇为顺利。军统在安吉的组织以一个名为“丰泰商行”的土产山货行作为完美掩护。其负责人,行动组组长 “吴掌柜”很快便秘密前来与陈宇、郑云鹏会面。
在一间僻静的民房内,吴掌柜压低声音说道:“卑职已接到上峰紧急指令,命我组全力配合陈大队长和郑副大队长在安吉境内的一切行动。”随即,他面色凝重地开始介绍安吉令人头疼的复杂局面:“陈大队长,您别看着安吉县城如今还在我们国军手里,但这地方眼下就是一锅滚开的粥,不,简直是一锅大乱炖!”
他掰着手指,一一细数:“首先,是驻军。79师自然是老大,中央军嫡系,装备精良,但也难免心高气傲,看不起其他杂牌和地方部队。可城里同时还有28军留下的各种摊子,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其次,是浙江省政府组织的‘浙西游击总队’,挂着省里的招牌,成分更是复杂,有原来的地方保安团改编的,有战时收编的绿林武装,战斗力参差不齐,而且纪律败坏,抢地盘、争给养,骚扰百姓的事情根本没少干,风评极差。”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最后,还有一股力量,虽然从不来县城活动,但在西边和北边的茫茫天目山区里,活动异常活跃——那是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听说他们人现在不算太多,但领头的很有来头,据说是黄埔八期炮科出身,以前在13师当过连长,在上海被打散后,收拢了不少溃散的弟兄,硬是拉起了队伍,老巢据说在乌镇那边。他们组织极其严密,宣传搞得很厉害,很会笼络穷苦老百姓的心,现在发展速度非常快,活动范围也越来越大,安吉、孝丰、吴兴、甚至嘉兴一带,都发现了他们的活动踪迹,能量绝对不小。79师和省府那边,把他们视为心腹之患,摩擦冲突时有发生,连日军都组织过好几次围剿,但都没能成功吃掉他们。”
吴掌柜长长地叹了口气,总结道:“这还不算完,日本人还在边上虎视眈眈,隔三差五就出来扫荡一下。咱们自己人内部呢?中央军、地方军、省府武装、还有共产党游击队…唉,再加上各路溃兵、土匪、江湖帮会…光是应付、平衡这盘根错节的关系,就足够让人头疼欲裂了。想要集中力量一致对付鬼子,难!难如上青天啊!”
送走吴掌柜,陈宇独自一人站在临时驻地——一间简陋农舍的门外,望着远处暮色中安吉县城模糊而沉重的轮廓,以及四周在夜色下更显幽深莫测的层峦叠嶂,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和复杂性涌上心头。敌情、我情、友情、内部情况…各种势力犬牙交错,其错综复杂的程度远超他之前的任何想象。他此刻才真切地体会到,在敌后抗战,真刀真枪的军事斗争或许只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如何在这盘纷繁复杂、暗流汹涌的棋局中巧妙落子、艰难周旋,并最终为自己、为部队打开一个局面,才是对他这个大队长真正的、全方位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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