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的风是带着钥匙来的。它漫过镇西的巷弄时,像用指尖轻轻拨动了檐角的冰棱,那些悬了一冬的冰锥便簌簌下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响,像谁在数着春天的脚步。妮妮推开画室的窗时,正有一缕风裹着清冽的寒气撞进来,带着点土腥气,还缠着丝若有若无的槐香——是老槐树下的雪化了,冻土松了,藏了一冬的槐根终于能喘口气,把酝酿了整个寒季的香,悄悄泄了点出来。
窗玻璃上凝着层薄雾,是屋里的暖与屋外的凉撞出的温柔。妮妮用指尖在雾上画了个小小的圈,圈里便映出老槐树的影子。树底下的雪已经化了大半,露出褐色的土地,像块被洗旧的粗布,土缝里竟冒出几点嫩白的槐芽,裹着层透明的膜,像憋了一冬的惊喜,怯生生地探出头,被风一吹,轻轻晃了晃,仿佛在确认:“春天真的来了吗?”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阿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带着槐花茶的暖香。他端着只白瓷杯走进来,杯沿冒着的热气在他鼻尖凝了层薄汗,把他眼尾的细纹衬得愈发柔和。瓷杯放在画案上,发出“叮”的轻响,与檐角冰棱融化的水滴声撞在一起,像支简短的调子。他从背后轻轻环住妮妮的腰,下巴抵在她发顶,发顶的碎发蹭得他下巴有点痒,目光却落在老槐树下:“小槐苗也醒了,你看它的枝桠,比去年粗了点。”
妮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那棵去年冬天亲手栽的小槐苗,果然抽出了细细的新枝,青绿色的,像用翡翠磨成的细针,枝尖顶着淡绿的芽苞,苞尖还沾着点昨夜的露水,在晨光里亮闪闪的,像缀着颗颗小翡翠。她忽然想起去年栽它时,阿哲笨手笨脚地刨土,把鞋上沾得全是泥,却还嘴硬说“这样才接地气”,忍不住笑出了声:“哪有那么快?明明是你天天给它喂米汤,把它催胖了。”
“哪是米汤?”阿哲低笑,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后背传过来,温温的,“那是我特意留的淘米水,发酵了三天呢,比肥料还养根。”他说着,拿起桌上的槐花茶递到她唇边,“尝尝,加了点蜂蜜,像春天的甜。”
温热的茶液漫过舌尖时,妮妮忽然想起去年深秋的枫红。那时沈书言站在雨里,长衫的下摆浸得透湿,手里攥着那张泛黄的荷稿,像攥着个快要化掉的梦。他说“我一直留着”时,睫毛上的雨珠滴在画稿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像滴迟来的泪。而现在,他寄来的信就放在画案的角落,信封上贴着南方特有的红梅邮票,信里说他在南方开了间小画室,窗台上摆着盆腊梅,画里全是南方的梅,枝桠倔强地斜伸着,花瓣上沾着雪,却透着股暖,“……这里的春天来得早,梅花开的时候,总想起你画的荷,原来安稳的暖,在哪都能扎根。”
笔尖蘸了点新调的嫩绿色,是用藤黄加花青调的,比寻常的嫩绿多了点通透,像槐芽裹着的那层膜。妮妮细细勾勒着土缝里的槐芽,线条舒展,没有了往日的犹豫——以前画芽总怕画得太生,像随时会缩回去,现在却敢让笔尖大胆地往外探,像槐芽顶破冻土时的决绝。
“等雪全化了,咱们就去给小槐苗松松土。”阿哲忽然说,刻刀在木牌上落下“安”字,笔画沉稳,木屑簌簌落在他腿上的布裙上,像撒了把碎金,“再把沈书言寄来的梅画拓片放进木盒,也算给旧绪画个圆满的句号。”
妮妮抬头看他。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侧脸上,把他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像两道浅灰的弧。他手里的槐木牌上,“安”字的最后一笔微微上挑,带着点藏不住的喜。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他为了刻这批新生儿的“平安木牌”,天天泡在画室,指尖磨出的茧子破了又好,好了又破,却从不说累,只说“孩子们戴着我刻的牌,长大就知道平安多金贵”。
“好啊。”她轻轻“嗯”了一声,笔尖在画纸上顿了顿,落下点小小的露水,在槐芽旁晕开,“还要在木盒里添张纸条,写‘槐苗醒时,梅香寄处,都是春’。”
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点新翻的泥土气,吹动了画案上的信笺。妮妮看着信上沈书言的字迹,忽然明白,那些翻涌的旧绪,那些说不清的怅然,竟像檐角的积雪般,在春风里悄悄消融了。不是消失了,而是化作了滋养槐苗的水,藏进了土里,让新抽的枝桠长得更稳,让此刻的安稳显得更珍贵。
阿哲还在刻木牌,刻刀轻响里,槐香渐渐漫开,混着茶气,在屋里缠成淡淡的雾。妮妮继续画着槐芽,忽然觉得,所谓的圆满,从不是把过往擦掉,而是让那些旧痕变成新枝的养分,让每一步前行,都带着过往的温度,却又轻得像槐芽上的露水,不沾滞,只留润。
檐角的冰棱还在化,水滴落在青石板上,“嘀嗒,嘀嗒”,像在数着:一步,两步,春天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呀。而画室里,槐香漫,茶烟暖,两人的影子落在墙上,被晨光拉得长长的,像两棵依偎着的树,根在土里缠缠绕绕,枝在风里轻轻摇晃,把日子过成了该有的模样——不慌不忙,带着旧痕,却向着新绿,慢慢生长。
忽然有只麻雀落在窗台上,歪头看着画案上的画,叽叽喳喳地叫了两声,仿佛在说“画得像!画得像!”妮妮被逗笑了,刚想抬手去够,麻雀却“扑棱”一声飞了起来,翅膀扫过窗棂,带起片细小的槐花瓣——原来不知何时,老槐树的枝桠上,已经有朵早开的槐花悄悄绽了,嫩白的瓣,在风里轻轻颤着,像星星落在枝头。
阿哲停下刻刀,看着那朵槐花,又看看妮妮眼里的笑,忽然把刚刻好的木牌递过来:“喏,给你的。”木牌上刻着“槐语”两个字,旁边还刻了朵小小的槐花,花瓣上带着点锯齿,像她刚才画的槐芽,带着点倔强的嫩。
“给我的?”妮妮接过,指尖抚过刻痕,槐木的温润透过指尖漫过来,混着他指尖留下的温度,“不是给新生儿的吗?”
“给新生儿的在那边呢。”阿哲下巴往墙角努了努,那里已经摆了一小排木牌,个个都刻着“平安”,“这个是……给春天的。”他说得有点含糊,耳根却悄悄红了,像被晨光染了点胭脂。
妮妮把木牌举到阳光下,“槐语”两个字的刻痕里还沾着点木屑,在光里像撒了把金粉。她忽然低头,在阿哲手背上轻轻咬了口,不重,却留下个浅浅的牙印:“知道了,给春天的,也是给我的。”
阿哲愣了一下,随即低笑起来,笑声震落了肩头的木屑,也震得窗台上的槐花轻轻晃了晃,落下片小小的花瓣,落在妮妮的画纸上,刚好粘在槐芽旁,像给画添了点春天的香。
雪还在化,却不再是冬天的冷雪,而是带着暖的,化进土里,润着芽,润着痕,润着此刻的笑。妮妮想,原来最好的岁月,真的是这样的:雪融时有人陪,春归处有暖寻,旧痕不疼,新绿恰好,连空气里的风,都带着点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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