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哲将荷叶船慢慢划回岸边。槐木桨搅动水面的声音格外轻,像怕惊碎了荷塘的静,船底与岸边的青石板相触时,发出“吱呀”一声微响,像根被拉紧的弦,终于松了半分。
上岸时,妮妮的裙摆沾了点荷叶的绿汁,像不小心蹭到的春天。两人都没有说话,荷塘的风带着荷香漫过来,却吹不散空气里的凝滞。阿哲的手始终护在妮妮身侧,指尖离她的衣袖不过半寸,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却又透着妥帖的暖。
沈书言依旧背对着他们站在老柳树下,肩膀微微佝偻,像被岁月压弯的槐枝,连风拂过他发白的发梢,都带着种无声的沉。竹拐杖斜斜地撑在地上,杖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与他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幅被揉皱的旧画。
“你怎么回来了?”
最终还是阿哲先开了口。他的声音里没有波澜,像荷塘深处的水,平静得能映出云影,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荡——该来的,总会来,躲不开,便迎着。
沈书言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像被风惊到的荷叶。他缓缓转过身,动作慢得像生锈的齿轮,每动一下,都伴随着一声压抑的咳嗽,喉间的痒意似乎要把他的肺都咳出来。阳光落在他脸上,把颧骨的棱角照得愈发分明,那是被病痛和岁月一起啃噬过的痕迹。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裹着浓重的疲惫,“我生病了,时日无多了。”
这句话像颗被投进静水的石子,瞬间在妮妮和阿哲心里漾开圈圈涟漪。荷塘的风仿佛在这一刻停了,荷香也凝在空气里,只剩下沈书言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蝉鸣,衬得这塘白愈发沉重。
他顿了顿,像是耗尽了力气,用竹拐杖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慢慢解开怀里的蓝布包。布包的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显然被摩挲过无数次。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卷用棉纸裹着的画,卷得整齐,棉纸上还留着淡淡的墨香,是熟悉的徽墨味。
“这次回来,不是为了纠缠。”他的目光落在妮妮脸上,带着种近乎卑微的恳切,像个等待宣判的孩子,“是想把这个还给你,妮妮。”
他将画递过来,棉纸在他颤抖的指尖轻轻晃。妮妮和阿哲都愣住了——那卷画的尺寸、那熟悉的棉纸,分明就是那幅《槐荷图》。
沈书言的指尖泛着青,那是长期卧病的颜色,他将画捧得很稳,像捧着稀世珍宝:“这是当年我弄脏的那幅《槐荷图》……离开镇子后,我一直带在身边。”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深深的悔意,“我找了城里最好的修复师,一点点把画角的污渍淡化,虽然没能完全复原,像道永远褪不去的疤,但……算是我一点迟来的歉意。”
妮妮的目光落在画上,棉纸被轻轻掀开一角,露出熟悉的荷与槐。画角的污渍果然淡了许多,原本刺目的褐,被修复师用极细的笔触填上了浅绿的槐叶和粉白的花瓣,像想用新生的温柔,去掩盖当年的狰狞。那些补画的槐叶脉络清晰,带着种小心翼翼的虔诚,显然修补者花了无数心思,一笔一划,都像是在赎罪。
她的心跳忽然乱了,像被风吹得七倒八歪的荷叶。当年的怨恨、愤怒,那些像墨渍一样扎在心底的刺,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这小心翼翼的修补,冲得淡了。原来再深的疤,也会在时光里慢慢结痂;再浓的恨,也抵不过一句“时日无多”的情。
“你……”妮妮张了张嘴,喉咙像被荷香堵住了,千言万语涌到舌尖,却只化作一声轻颤,不知道该说“何必”,还是该说“谢谢”。
沈书言看着她复杂的表情,忽然笑了,那笑里带着解脱,也带着自嘲:“当年是我太糊涂,被嫉妒蒙了心。”他的目光飘向远处的荷塘,像在回忆很久远的事,“见不得你的画比我好,见不得先生总夸你有灵气,更见不得……你身边有了能懂你的人。”
他的声音里裹着浓浓的疲惫,像跋涉了千山万水的旅人,终于肯卸下伪装:“在南方这些年,我一直活在愧疚里。画案上总摆着这幅画,每次提笔想画梅,眼里都是画角的污渍。这次生病躺倒在床,才忽然明白,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他的咳嗽又犯了,弯着腰咳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脸色苍白得像宣纸:“我不求你原谅,真的。”他看着妮妮,眼神里没有了当年的贪婪,只剩下纯粹的恳切,“只求能把画还给你,了却这桩心事,也让它……回到真正属于它的地方。”
阿哲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沈书言。他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里藏着的真诚,看到他颤抖的指尖上写着的悔恨,也看到他单薄的肩膀扛着的岁月重量。他转过头,看向妮妮——她的眼眶微微泛红,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摆,显然心里正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阿哲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去,像一股沉稳的力量。那动作里没有催促,也没有暗示,只是在说:别怕,跟着心走。你的决定,我都陪着。
妮妮深吸了一口气,荷香顺着鼻腔漫进肺里,带着清冽的凉,让她混沌的心绪清醒了几分。她伸出手,接过那卷画。画很轻,却又重得像承载了十几年的光阴——有年少的争执,有中年的纠葛,还有此刻的释然。
棉纸的触感细腻,带着沈书言手心的温度,也带着岁月的凉。她看着沈书言苍白的脸,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们还在老槐树下一起学画,他偷偷塞给她一颗糖,说“画累了吃,甜的”。那时的阳光也像现在这样暖,槐花落了他们满身。
原来有些结,不是解不开,只是需要时间的风,需要一句真诚的道歉,需要一次坦然的面对。
“画……我收下了。”妮妮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沈书言的眼睛忽然亮了,像濒临熄灭的烛火被添了一捻灯芯,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蓝布包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荷塘的风又起了,荷浪翻涌,送来更浓的香。这一次,空气里的凝滞散了,只剩下一种淡淡的怅然,和一种终于松了口气的轻。老槐树下,三个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段被重新缝补过的时光,虽有针脚,却也完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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