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一滴被甩进滚开油锅里的水。
炸了。
没有声音，没有光影，只有一片纯粹的、极致的、足以将大罗金仙都彻底撑爆的“撕裂”。
孙悟空那刚刚重塑，甚至还未来得及好好感受这具全新魔猿之躯的“自我”，在这股蛮横到不讲任何道理的绞杀之力面前，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泛起，便被彻底地冲散、撕碎，化作了亿万个微不足道的碎片。
下坠。
永恒的，无休止的下坠。
仿佛要坠入这片混沌之海的最深处，坠入那连时光都无法触及的绝对终结。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已是百年。
当那股足以将星辰都碾成齑粉的恐怖绞杀之力，毫无征兆地，如潮水般退去时。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早已失去了所有知觉的残破身躯，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万丈高空狠狠地抛下，重重地砸在了一片……柔软而又充满了诡异弹性的“地面”之上。
那股剧烈的撞击，让他那早已散乱的意识碎片，奇迹般地，重新凝聚了起来。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那双早已被血污糊住的双眼。
视线，一片模糊的灰白。
他挣扎着，用那早已断裂错位的双臂，撑起了自己的上半身。
然后，他呆住了。
这里，不是那冰冷死寂的混沌虚空。
那是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大到令人失语的……地下溶洞。
穹顶之上，没有日月，没有星辰。只有一层厚厚的，散发着淡淡乳白色光晕的奇异晶石层，如同一片凝固的云海，将这片空间，与外界那狂暴的混沌暗河，彻底隔绝。
脚下，不再是坚硬的岩石，也不是粗糙的骨粉。而是一种……类似于苔藓，却又比任何苔藓都更加厚实、更加柔软的暗紫色菌毯，踩上去，软绵绵的，仿佛要将人整个陷进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于兰草，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甜腻的……清香。
在这片由乳白色光晕笼罩的寂静世界里，生长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的，充满了诡异生命力的混沌植物。
有的，通体剔透，如同琉璃雕琢而成，其内却流淌着粘稠的暗色液体。有的，则像是一柄柄倒插于地的巨大骨伞，那苍白的伞盖之下，垂落着一根根散发着幽幽磷火的奇异藤蔓。
这里，像是一座被遗忘了亿万年的太古神国，一片早已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孙悟空那颗早已因仇恨与杀戮而冰封的心，在这一刻，竟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那双深邃如混沌星海的眸子里，所有的警惕与戒备，尽数退去。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那股淡淡的清香，钻入他的鼻息，抚慰着他那早已濒临破碎的元神。
他太累了。
从血洗灵山，到硬闯混沌。从遗骸求生，到被卷入这死亡漩涡。他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喘息。
然而，就在他准备盘膝坐下，开始全力疗伤的瞬间——
他那早已与混沌本源融为一体的战斗直觉，毫无征兆地，猛地一跳！
那是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不协调感。
这片空间，太“静”了。
这股清香，太“甜”了。
这片看似充满了生机的世界，其内里，却又透露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虚假。
孙悟空那刚刚放松下来的心神，再一次，绷紧到了极致。他那双深邃的眸子，缓缓地，扫过这片看似完美的世外桃源。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却又带着一丝勘破了所有迷雾的讥诮。
“出来吧。”
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字字带着穿透虚妄的冰冷。
“躲躲藏藏的，算什么本事？”
那片由乳白色光晕笼罩的寂静世界，没有任何变化。
脚下的暗紫色菌毯，依旧柔软。
远处的琉璃植物，依旧剔透。
空气中的那股甜腻清香，依旧醉人。
仿佛，他只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孙悟空没有再开口。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那双深邃如混沌星海的眸子里，所有的讥诮与冰冷，尽数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悲伤。
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当他再一次睁开之时，眼前的世界，变了。
那片由乳白色光晕笼罩的巨大溶洞，消失了。
那通体剔透的琉璃植物，消失了。
那倒插于地的巨大骨伞，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他既熟悉又陌生的……青山绿水。
是那高耸入云，终年被云雾缭绕的花果山主峰。
是那自山涧飞流直下，宛如九天银河倒挂的水帘洞瀑布。
是那漫山遍野，挂满了累累硕果，散发着诱人清香的……桃林。
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驱散了那深入骨髓的混沌寒意。
清新的果香，混杂着泥土的芬芳，钻入他的鼻息，让他那颗早已冰封的心，不受控制地，融化了一丝。
远处，甚至还传来了……一阵阵熟悉的，充满了欢快与活力的……猴群嬉闹之声。
家。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自他心底猛然升起。
假的。
孙悟空的心中，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
然而，他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朝着那片桃林，朝着那片嬉闹声传来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他看到了。
一只只毛色金黄，活蹦乱跳的猴子，正在那桃林之间，追逐，嬉戏。有的在荡着秋千，有的在采摘着鲜桃，有的则围坐在一起，听着一只老猴，唾沫横飞地，讲述着那位……早已成为传说的美猴王，当年是如何大闹天宫的。
一切，都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不。
不对。
孙悟空的脚步，猛地一滞。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痛苦的挣扎。
他记得。
他亲眼看着，这漫山遍野的猴子猴孙，是如何在那漫天神佛的屠刀之下，化作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他亲眼看着，这片生机勃勃的青山绿水，是如何在那毁天灭地的神通之下，化作一片焦土。
这一切，都该是假的！
然而，就在他那最后一丝理智，即将挣脱这片虚妄的刹那——
一个温和的，充满了慈悲与暖意的声音，自他的身后，缓缓响起。
“悟空。”
孙悟空的身躯，猛地一震！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他看到了。
就在他身后不远处，那棵他最喜欢打盹的千年老松之下，一个身穿月白色僧袍，面容清癯，嘴角含笑的年轻和尚，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的手中，没有禅杖，没有佛珠。
只有一碗，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斋饭。
那张脸，他太熟悉了。
熟悉到，早已刻入了他的骨髓，融入了他的神魂。
金蝉子。
唐三藏。
师父。
“你……”孙悟空的喉咙，一阵干涩，他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
“我回来了。”那年轻的和尚，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和，“或者说，我从未离开过。”
他缓缓地，走到了孙悟空的面前，将手中那碗热气腾腾的斋饭，递了过来。
“痴儿。”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了孙悟空那早已冰冷僵硬的头顶，缓缓地，摩挲着，“你做得很好。”
“那灵山，本就不该存在。那神佛，也本就该打。”
“你没有错。”
“错的，是这个天地。”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吃吧。”
“吃完了，我们……回家。”
孙悟空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加掩饰的欣慰与暖意，看着他手中那碗……再也普通不过的斋饭。
那颗早已被仇恨与杀戮彻底填满的心，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轰然崩塌。
他缓缓地，伸出了那双早已不知多少年，未曾接过任何东西的，颤抖的双手。
他缓缓地，低下了那颗早已不知多少年，未曾向任何神佛低下的，高傲的头颅。
他闭上了眼。
任由那份温暖，将自己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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