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府府邸的红绸刺得人眼疼。焦桂英挤在喧闹的人群里,心口跳得擂鼓一般。状元郎王魁,今日携新妇三朝回门。她踮着脚尖,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锁住那扇朱漆大门。
门开了。
先是一群鲜衣怒马的仆从开道,紧接着,一身簇新大红状元吉服的王魁,小心翼翼搀扶着一个凤冠霞帔的女子,缓步而出。那身姿,那挺拔的轮廓,烧成灰焦桂英也认得!是他!真的是她的仲平!她的相公王魁!
然而下一刻,那俊朗的状元郎,她的夫君,脸上漾开的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全然陌生的、对着另一个女子的温柔笑意。而那女子眉眼含笑,带着新妇的娇羞,与王魁站在一起,宛如璧人。府门前高悬的红绸上,“王魁”“崔婉儿”的名字刺得桂英双目生疼。
王魁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人群,猛地定格在焦桂英身上!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血色“唰”地褪尽,瞳孔骤然紧缩,如同白日见了厉鬼!惊骇、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狼狈,清晰地写在他脸上。
而桂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冻结!眼前大红喜字、喧天锣鼓、那对璧人般的身影,还有王魁那惊恐的眼神,瞬间扭曲、旋转,化作无数尖锐的碎片,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她历经地狱、拼却性命为他铺就的这条生路,甚至差一点赔上好姐妹春香的命,换来的,竟是他的洞房花烛,新人笑靥!
“啊-----”短促的呜咽卡在喉咙里,她甚至来不及质问一句“为什么”,无边的黑暗便如冰冷的潮水,汹涌地淹没了她所有的意识。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陷入彻底的冰冷与死寂。
黑暗的深渊里,过往的记忆碎片如同带血的尖刀,狠狠刺穿她麻木的灵魂。
冰冷的石阶,沉重的木枷,狱卒粗暴的推搡。六个月苦役,磨烂了她的手,熬干了她的泪,唯一支撑她的,是刻在心头的那个名字——王仲平。她是为了谁才深陷囹圄?为了那个朝廷通缉的要犯,她的相公-----王仲平!
出狱那日,阳光刺眼。她还未看清这久违的天光,就被飘红院如狼似虎的打手捂住嘴拖了回去。老鸨那张涂满脂粉的脸,此刻只剩下恶毒与贪婪。
“小贱人!总算逮着你了!这半年的损失,还有你倒贴给那穷酸书生的皮肉钱,都得给我连本带利吐出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桂英脸上。
昔日风光的花魁,如今在老鸨眼中,不过是个残花败柳的赔钱货。而取代她位置的碧玉,一身绫罗绸缎,被老鸨捧在手心,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眼中淬着蛇蝎般的快意。
“妈妈,”碧玉的声音甜得发腻,带着淬毒的钩子,“桂英姐姐心气儿高惯了,怕是忘了怎么伺候人。不如让她先跟着我,学学规矩?”她就是要亲手碾碎焦桂英的傲骨。
于是,焦桂英成了碧玉的丫鬟。那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一盏滚烫的茶,“哐当”砸在她伸出的手上。“笨手笨脚!连个茶都端不稳!”碧玉的尖叫伴随着皮肉被灼伤的剧痛。她咬着唇,看着红肿起泡的手背,一声不吭。
堆积如山的脏衣服,散发着恶臭。她埋头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搓洗。忽然,指尖传来钻心的刺痛!“啊!”她猛地抽回手,几根细小的绣花针赫然扎在指腹上,鲜血瞬间涌出。碧玉躲在廊柱后,看着她狼狈痛苦的模样,掩着嘴无声地笑弯了腰。
春香冲过来,看到她满手是血,目眦欲裂:“碧玉!你这毒妇!”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冲上去狠狠给了碧玉一记耳光!
两个女人顿时撕扯在一起,钗环散落,衣衫凌乱。碧玉如今是飘红院的摇钱树,这一被打伤,好几日不能接客,老鸨的心都在滴血。她再也顾不得丁宝柱的情面,指着春香鼻子咆哮:“丁宝柱!两天!给你两天时间拿五十两银子来赎她!不然,我就把她十两卖给东街杀猪的朱老二!”
五十两!天文数字!丁宝柱求遍了兄弟,只凑到可怜的几两碎银。绝望之际,他想起了鲁大爷。那个曾对春香有意,却因与他有些交情而作罢的富商。屈辱和痛苦啃噬着丁宝柱的心,他最终捧着鲁大爷施舍般的五两银子,为春香赎了身。
简陋的茅屋,没有花轿,没有红烛。丁宝柱将他亲手雕琢的一尊粗糙的“仙女”木像,郑重地放在春香手中。“委屈你了…往后,这就是我们的家。”春香捧着木像,泪如雨下,却又笑得无比满足。清贫,却安宁。为了长久生计,两人商量着做点小生意,卖糕点。本钱,成了最大的难题。
“我有五两银子,藏在飘红院我旧床的砖缝里…”春香犹豫着说。
当夜,春香悄悄潜回那个她以为再也不会踏足的地方。都说从良妓女不能回头,一语成谶。
老鸨正对着愁眉苦脸的鲁大爷谄笑:“大爷莫急,今晚保管给您安排个好的,包您满意!新来的花魁,保管比春香那丫头强!”她眼中闪着算计的光,转向碧玉:“去,把那碗‘安神汤’给桂英灌下去!”
躲在暗处的春香听得心惊肉跳!她冲进桂英被关押的柴房,却见桂英已被药倒,人事不省。门外,老鸨和鲁大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情急之下,春香吹灭油灯,拼尽全力将桂英拖到破柜子后面,自己则和衣躺在了那张熟悉的、如今却充满罪恶的床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吱呀——”门开了。
“大爷,您请…姑娘害羞,灯都熄了呢…”老鸨谄媚的声音。
沉重的脚步靠近床边,带着浓烈的酒气。一只粗糙的手掀开了被子。
“不…大爷…不要!”春香发出惊恐的呜咽,身体却因恐惧和绝望而僵硬。黑暗中,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泪水是为谁而流,那屈辱是为谁而承受。
天蒙蒙亮,雷声滚滚。焦桂英被惊醒,头痛欲裂。她摸索着点燃油灯,微弱的光照亮了床上——衣衫不整、双目空洞的春香,和酣睡如死的鲁大爷!
“春香!”桂英扑过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春香缓缓转过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没事…桂英姐…”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反正…跟过那么多男人了…不多这一个…”
“不——!”桂英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心被撕成了碎片。是她!是她害了春香!她宁愿死一百次,也不要春香为她受这样的屈辱!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两个女子在冰冷的雨中抱头痛哭,哭声被雷声吞没。丁宝柱因为担心春香一夜未归,寻到了这里。他站在廊下,听着屋内断断续续的哭诉,如遭五雷轰顶!他握紧的拳头青筋暴起,身体因巨大的痛苦和愤怒而剧烈颤抖。
春香不敢面对宝柱,推开桂英,失魂落魄地冲进了雨幕。桂英追出来,“扑通”跪在满是泥泞的地上,对着宝柱消失的方向哭喊:“柱哥!是我害了春香!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啊!”
天亮后,失魂落魄的丁宝柱才猛地惊醒,发疯般四处寻找。终于在冰冷的河边,找到了想要投水的春香。
“别过来!”春香尖叫着,脸上是彻底的绝望和自厌,“我脏了…没脸再做你的妻子…你走!你走啊!”
丁宝柱心如刀绞,他一步步走过去,不顾春香的挣扎,死死将她抱在怀里,滚烫的泪混着雨水落下:“我也恨!恨得想杀人!可我更恨我自己!恨我没本事!恨我不能护住你,连…连桂英姐都护不住!”他捧起春香的脸,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错的不是你!是这吃人的世道!春香,跟我回家!我们回家!”
鲁大爷酒醒后,得知真相,羞愧难当。为了赎罪,也为了心中的一丝不安,他出钱为焦桂英赎了身,并将她托付给了丁宝柱和春香:“带她上京去吧,去找她的相公,新科状元…王魁。”
回忆的利刃将焦桂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凌迟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腥甜。她承受非人的苦役,她在碧玉手下苟延残喘,她眼睁睁看着春香为她坠入地狱又侥幸重生……这一切的苦难,她咬着牙挺过来,只为心中那一点微弱的火光——她的相公,会高中状元,会骑着高头大马来接她,会还她一个堂堂正正的王家媳妇身份!
她怀揣着这用血泪浇灌的希望,跋山涉水来到京城。看到的,却是他身披红袍,另娶新妇!那温柔搀扶新嫁娘的手,曾为她擦去额角的汗;那含笑凝视新妇的眼,曾盛满对她的深情!
原来,她经受的所有磨难,她差一点失去的春香,她为之付出的一切……在他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锦绣前程面前,不过是一场可以随手抹去的污秽尘埃!
“噗——!”
一口滚烫的心头血,终于冲破昏迷的桎梏,从焦桂英惨白的唇边喷涌而出,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朵朵绝望盛开的红梅。她蜷缩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手中,死死攥着那支海神庙里他亲手为她簪上的、象征王家媳妇身份的银簪。簪头的桂花冰冷刺骨,硌得掌心生疼,仿佛在嘲笑着她这场用生命下注、却输得彻彻底底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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