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寒意也最为刺骨。北镇抚司南衙庞大的建筑群,如同一头蛰伏在阴影中的巨兽,沉默地吞吐着冰冷的气息。各处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投下长短不定、扭曲晃动的光影,将廊庑、庭院切割成明暗交织的迷宫,更添几分森然。
沈炼推开南城值房的门,一股清冽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为之一振。身后,张猛、赵小刀、李石头三人也已整装待发,脸上昨夜的迷茫与焦虑已被一种紧绷的、近乎肃杀的专注所取代。铁律三章已立,分工已明,现在需要的,是立刻行动起来,将纸面上的计划变为刺破迷雾的利刃。
然而,沈炼深知,在这座充斥着权力倾轧与无形规则的庞大衙门里,真正的战斗,往往在刀剑出鞘之前,便已在看似平静的流程与文书往来中悄然展开。获取必要的资源,本身就可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硬仗。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案牍库。
穿过依旧寂静的庭院,来到位于南衙西北角的一处独立院落。这里便是储存着南镇抚司历年卷宗的案牍库所在。院门虚掩,门口连个值守的卫兵都无,只有檐下两盏气死风灯发出昏黄的光,映照着门楣上那块蒙尘的匾额。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陈旧纸张、墨锭、防虫草药以及淡淡霉味混合的、特有的档案馆气息扑面而来。库内光线昏暗,仅靠几扇高窗透入的微光照明,巨大的、顶天立地的柏木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排列,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卷宗匣,密密麻麻,望之令人头晕目眩。
一个穿着陈旧吏员服色、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吏,正伏在靠门的一张破旧木案后,就着一盏油灯,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一堆散乱的文书。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只用沙哑的嗓音懒洋洋地问道:“何人?何事?”
沈炼走上前,将郑坤那份加盖了鲜红官印的手令轻轻放在案上。“奉郑同知钧令,调阅有关密室盗窃、机关巧锁、及十年内未破之精巧窃案相关卷宗,烦请老先生行个方便。”
老吏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毫无表情的脸。他眯着昏花的老眼,瞥了瞥那份手令,又上下打量了沈炼一番,眼神浑浊,却透着一股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油滑的淡漠。
“哦……郑同知的手令啊……”他拖长了声调,伸出枯瘦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手令的边角,却没有拿起细看的意思,“调阅卷宗啊……还是十年内的……密室盗窃……机关巧锁……”他喃喃重复着,仿佛在咀嚼这些词语的难度。
“库里的卷宗,年深日久,堆积如山呐……”老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很多都未曾仔细归类编目,杂乱无章。要找特定的案卷,无异于大海捞针。况且,有些陈年旧案,涉及……呵呵,不太方便示人。沈总旗,你看……是不是容老朽几日,召集人手,仔细整理一番,再……”
推诿。赤裸裸的、熟练至极的推诿。
沈炼面色平静,心中却已明了。这老吏的态度,绝非简单的怠工。那句“不太方便示人”,更是意有所指。这背后,定然有裴纶或其同党的影子。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违抗郑坤的手令,却可以用这种看似合规合理、实则拖延懈怠的软刀子,来阻碍他的调查。
“案情紧急,五日之期,刻不容缓。”沈炼的语气依旧平稳,但目光锐利地盯住老吏,“郑同知手令在此,言明‘一应事宜,不得延误’。若因卷宗调阅不及而贻误战机,这责任……老先生可愿与卑职一同承担?”
老吏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干笑两声:“沈总旗言重了,老朽岂敢延误公务?只是……实在是力有不逮啊。这库房的情况,您也看到了……”
沈炼不再与他多言。他知道,与这种底层胥吏纠缠毫无意义,他们的背后自有指使。他需要直击要害。
他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案牍库那令人窒息的霉味。下一个目标,是仵作房。
仵作房位于衙署东南角,靠近校场,空气中隐约飘散着一丝血腥与草药混合的怪异气味。相比案牍库的死寂,这里多了几分人气,但也更加杂乱和压抑。
沈炼找到负责分派任务的仵作作头,一名面色蜡黄、眼神精明的中年人。说明来意,出示手令,要求调用衙内最精于痕迹检验的老仵作。
作头脸上堆起职业性的笑容,态度看似恭敬,话语却同样滑不溜手。
“哎呀,沈总旗您来得真是不巧。”作头搓着手,一脸为难,“您说的那位‘鬼手’陈老,前两日感染了风寒,卧床不起,怕是……唉,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啊。”
“那其他擅长痕迹的仵作呢?”沈炼追问。
“这个嘛……”作头眼珠一转,“刘一手刘师傅,手上正有一桩城南富户的命案,那是郑同知亲自过问的,耽误不得。张眼镜张师傅,被刑部借调去协助查验一桩旧案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剩下的……唉,不是手艺糙,就是各有差事在身。沈总旗,您看这……”
又是一套冠冕堂皇的托词。生病、有要案、被借调……理由充分,让人抓不住错处。但偏偏在沈炼急需用人之际,所有合适的人选都“恰到好处”地无法调动。这绝不是巧合。
沈炼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他没有与作头争辩,也没有试图威逼利诱。他知道,这些中下层的官吏,不过是被人操纵的提线木偶,真正的阻力来自更高处,或者说,来自那些不希望他顺利查案的同僚。
两处碰壁,资源调取受阻。这无声的刁难,比明刀明枪的对抗更令人恼火,因为它隐藏在规则的阴影下,利用程序的繁琐和人际的复杂来消耗你的时间和耐心。
张猛跟在沈炼身后,早已气得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几次想要发作,都被沈炼用眼神制止。赵小刀眉头紧锁,眼中充满了忧虑。李石头更是大气不敢出。
沈炼停下脚步,站在冰冷的庭院中,抬头望了望依旧灰暗的天空。寒意浸透了他的飞鱼服,但他心中却有一团冷火在燃烧。
他意识到,不能再这样按部就班地走流程了。对手正在用这种方式,拖延他,消耗他,让他在文书往来和人际周旋中空耗掉宝贵的五天期限。
必须打破这个僵局。
他没有返回南城值房,而是径直转向指挥同知郑坤所在的正堂方向。
“大人,我们这是……”赵小刀忍不住低声问道。
“去见郑同知。”沈炼的回答简短而冰冷。
“可是……这点小事就去惊动同知大人,会不会……”李石头怯生生地提醒,觉得这似乎有些小题大做。
沈炼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这不是小事。这是有人不想让我们查案。既然他们用规则来挡路,我们就用更大的规则,把路砸开!”
郑坤的值房外,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通报之后,沈炼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值房内,郑坤显然一夜未眠,眼窝深陷,脸色憔悴,正焦躁地批阅着公文,看到沈炼进来,没好气地问道:“何事?可是案情有进展了?”
沈炼躬身行礼,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回大人,卑职奉命调取案牍库卷宗与精干仵作,遇阻。”
他言简意赅地将案牍库老吏的推诿和仵作作头的托词复述了一遍,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流露任何情绪,只是客观陈述事实。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郑坤,恰到好处地、轻声补充了一句:
“卑职恐……若因所需资源迟迟无法到位,而延误了勘查时机,五日期限一到,卑职……万死难赎其咎。”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了郑坤此刻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
郑坤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圆!他此刻最怕的,就是期限到来时无法交差!任何可能阻碍破案的因素,都会被他视为对自己官帽和性命的直接威胁!
“什么?!!”郑坤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因极度焦虑而扭曲的脸上爆发出骇人的怒意,“反了!都反了!本官的手令是废纸吗?!案牍库!仵作房!竟敢如此怠慢!他们是想害死本官吗?!”
盛怒之下的郑坤,根本不去深思这背后是否有人指使,他只知道,有人挡了他求生之路!
“来人!”郑坤朝着门外厉声咆哮,“传本官令!着案牍库即刻将所有相关卷宗整理出来,交由沈总旗查阅,不得有误!再令仵作房,立刻选派最得力的仵作听候沈总旗调遣,若再敢推诿,全部革职查办!”
他的命令,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不容任何置疑。
很快,郑坤的心腹亲随拿着新的、措辞更加严厉的手令,快步离去。
沈炼躬身退出郑坤值房。当他再次来到案牍库和仵作房时,态度已然天壤之别。
那老吏和作头,显然已提前收到了风声,脸上再也看不到丝毫推诿与淡漠,只剩下惶恐与讨好。卷宗被迅速翻找出来,堆放在干净的桌案上;一名经验丰富、眼神锐利的老仵作也被立刻指派过来,恭敬地听候差遣。
资源,以惊人的速度到位了。
然而,沈炼心中没有半分喜悦。他知道,此举虽然解决了眼前的困难,却也彻底将他与裴纶等暗中的阻挠者,推到了明面之上。矛盾,已然表面化。接下来的调查之路,必将伴随着更多的明枪暗箭。
回到南城值房,张猛、赵小刀等人看着迅速到位的卷宗和仵作,脸上露出敬佩之色。他们亲眼目睹了沈炼如何四两拨千斤,利用郑坤的焦虑,巧妙地化解了刁难。
“大人,高明!”赵小刀低声叹道。
张猛重重哼了一声:“痛快!看那帮龟孙还敢使绊子!”
但沈炼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轻松的表情。他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资源是拿到了,但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都打起精神来,前面的路,只会更险。”
无声的战场,第一回合,沈炼凭借冷静与策略,险胜。
但弥漫在衙门空气中的硝烟味,却愈发浓烈了。
真正的战斗,在勘查开始之前,就已经打响了。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锦衣异世录之铁血锦衣卫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