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诏狱,甲字三号房。
潮湿的霉味混合着经年不散的血腥气,凝结成一种粘稠的、令人作呕的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火把的光晕在渗水的石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如同枉死城中徘徊的鬼魅。几日前的喧嚣与刑讯的惨嚎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可怖的、死寂般的宁静。
“黑牙陈”陈三,像一截被榨干了所有汁液的朽木,蜷缩在冰冷的稻草堆上。沉重的镣铐在他枯瘦的手腕脚踝上磨出了深可见骨的血痂,与周身纵横交错的鞭伤、烙痕交织在一起,诉说着他曾遭受的非人折磨。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胸膛只有极其轻微的起伏,证明这具躯壳内尚存一丝游气。那双曾闪烁着贪婪与狡黠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望着头顶漆黑一片、不断滴落冷凝水的穹顶,没有任何焦点,只有一片死灰般的绝望。
结案文书已由指挥使陆绎朱批,并呈报宫内。他的“供词”已成为铁案的一部分。对于某些人而言,他的存在,已经从“有价值的棋子”变成了必须彻底抹去的“麻烦”。
夜深人静,牢房外甬道中巡夜狱卒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就在这时,一道比阴影更加漆黑的人影,如同从墙壁中渗出一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了牢房。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甚至没有带起一丝微风。来人全身笼罩在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冰冷得不带丝毫人类情感的眼睛。他动作精准、迅捷、如同最熟练的屠夫。
“黑牙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嗬嗬”声,身体下意识地想要蜷缩得更紧。
但那黑影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一只戴着特制麂皮手套的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捂住了他的口鼻。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根细如牛毛、淬有剧毒的银针,对着他颈侧某个极其隐秘的穴位,轻轻刺入。
“黑牙陈”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剧烈地、却无声地抽搐了几下,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最后闪过的一丝情绪,是彻底的解脱,还是无边的恐惧,已无人能知。片刻后,他彻底瘫软下去,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如同轻烟般消散在污浊的空气中。
黑影冷静地探了探他的鼻息和颈脉,确认无误后,将一根早已准备好的、有些干瘪发黑的草茎,悄悄塞入“黑牙陈”散乱的头发中。然后,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次日清晨,狱卒发现时,“黑牙陈”的尸体已经僵硬。狱方给出的说法是:“案犯陈三,旧伤复发,兼染时疫,昨夜突发急症,救治不及,已然毙命。” 一纸轻飘飘的文书,便将一条人命的消逝,归结于“意外”。没有人追问,没有人深究。诏狱里死个把重犯,如同碾死一只蚂蚁,寻常得引不起任何波澜。
这条曾连接着底层江湖与云端权力的脆弱线索,就此彻底断裂,沉入永恒的黑暗。
消息传到沈炼耳中时,他正独自坐在那间一如既往昏暗、寂静的值房内。窗外是秋高气爽的蓝天,但阳光似乎永远也照不进这方天地。
前来禀报的赵小刀垂手立于堂下,声音低沉:“大人,甲字三号房那个……昨晚,没了。说是急病。”
沈炼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面前空无一物的桌面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粗糙的木纹。良久,他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挥了挥手。
赵小刀会意,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值房内,重归死寂。
沈炼缓缓向后,靠在了冰冷的太师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计划,“成功”了。
危机,“解除”了。
团队,“安全”了。
郑坤正在忙着请功,永嘉郡王拿回了“失物”,朝廷上下“皆大欢喜”。
可是,为什么……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近乎虚无的空洞感?
他的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巧手刘”临死前那充满愧疚与牵挂的浑浊泪水;闪过“黑牙陈”在赌坊后巷那狡黠而卑微的身影;最终,定格在那份关于“黑牙陈”“急病暴毙”的冰冷文书上。
两条人命。
两个或许该死,但绝非罪魁祸首的小人物。
他们成了这场权力博弈中最先被牺牲、也最微不足道的祭品。
而真正的元凶——那个隐藏在成国公府巍峨门墙之后的黑影,此刻或许正在悠闲地品着香茗,享受着权力带来的安宁与尊荣。
正义?
沈炼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苦涩、近乎嘲讽的弧度。
在这座充斥着谎言、背叛、交易与谋杀的皇城之下,“正义”二字,何其苍白,何其奢侈!它不过是胜利者用来粉饰太平、失败者用来安慰自己的虚幻泡影罢了。
他所追求的真相,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他自以为精巧的“移花接木”之计,在那些真正执棋者眼中,或许不过是一场无伤大雅、甚至乐于见成的闹剧。他们借他的手,平息了风波,抹去了痕迹,巩固了各自的利益。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他的四肢百骸。
但是……
在这无力的最深处,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火苗,并未熄灭,反而在压抑的黑暗中,燃烧得更加执拗。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眸子深处,疲惫、迷茫与痛楚交织,但最终,却被一种更加冰冷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坚定所取代。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再次挪开那个沉重的木柜,打开了那个隐秘的暗格。那个包着铁皮的厚重木箱,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没有打开它,只是用指尖,轻轻拂过冰冷锁孔。
里面存放着的,是灰尘拓印、桐油蚕丝、杀手衣料……是“巧手刘”的临终证词……是他亲手记录的、那个惊心动魄的“移花接木”计划的所有细节。
这些,是被官方“圆满”结局所掩盖的、血淋淋的真相。
也是他手中,仅存的、或许永远也无法见天日的……武器。
他知道,风波只是暂时平息。成国公府依旧巍然矗立,定国公(或东厂)的窥伺目光从未远离。权力的游戏,永远不会真正结束。
正义或许会迟到,甚至可能永远缺席。
但追寻真相的执念,不能死。
他将木柜推回原处,转身,再次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北镇抚司的重重屋宇,投向了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无尽黑暗的紫禁城。
像一头在猎杀中受伤、被迫蛰伏的孤狼,舔舐着伤口,压抑着咆哮,在黑暗中默默地磨砺着自己的爪牙。
无声的代价,已然付出。
而更漫长的征途,或许,才刚刚开始。
他在等待。
等待下一个,能将这沉寂的黑暗,撕开一道裂缝的时机。
无论那需要多久,无论代价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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