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陵的午后,天色依旧阴沉得如同蒙上了一层洗不净的灰布。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偶有寒鸦掠过高墙,发出几声嘶哑的啼鸣,更添几分荒凉与肃杀。署衙院落里,那几株老槐树的枯枝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如同垂死之人伸出的嶙峋手臂。
连续数日高强度、却收获甚微的勘察问询,如同钝刀割肉,悄无声息地消耗着所有人的精力与耐心。享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档案房中那堆混乱不堪的故纸,还有孙公公、胡工匠等人那如同铜墙铁壁般、众口一词却又漏洞百出的证词,都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将调查紧紧缠住,越收越紧,几乎令人窒息。一股焦躁与无力感,如同阴湿的苔藓,在缇骑们的心头悄然蔓延。
就在这沉闷得几乎要凝固的气氛中,沈炼将张猛和另外四名核心缇骑召集到了那间临时充作指挥中心的僻静值房。值房内炭火微弱,光线昏暗,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连日操劳留下的疲惫印记,眼神中除了坚毅,更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迷茫。
沈炼站在简陋的木桌前,身姿依旧笔挺,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凝重的思虑。他没有立刻开口,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些与自己同生共死的兄弟,将他们脸上的疲惫与困惑尽收眼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沉寂。
良久,沈炼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清晰力量,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
“诸位,这几日,辛苦大家了。”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愈发深邃,仿佛在重新审视整个困局。
“我们都感受到了,这康陵之内,有一股力量,在跟我们较劲。强攻之下,守备愈严,壁垒愈坚。”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战鼓的前奏。“正面猛冲,我们撞上的,是一堵由规矩、沉默和谎言砌成的墙,坚硬无比,而且,这墙后面的人,似乎早已料到了我们会这么撞上去。”
张猛忍不住闷哼一声,拳头攥紧,骨节发白,显然是想起了这几日憋屈的经历。其他几名缇骑也面露愤懑之色。
沈炼话锋一转,眼中锐光一闪:“既然正面难以突破,我们便不能一味蛮干。得换个法子,绕到侧翼,甚至,从内部去撬动它。”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简陋的永陵布局草图,但此刻,他的手指并未指向建筑,而是虚点着图纸之外的空白处,仿佛那里存在着看不见的人心战场。
“赵小刀前期送来的密报,大家都看过了。”沈炼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剖析内情的冷静,“这陵寝之内,远非铁板一块。掌印孙公公与副手掌印曹公公,明争暗斗,互别苗头已久。下边的老太监倚老卖老,欺凌新晋的小火者;那些做粗活的杂役工匠,更是辛苦劳作却所得甚微,怨气暗生。这些龃龉、这些不平、这些藏在笑脸下的怨怼,便是这堵墙上天然的裂缝!便是我们的机会!”
他回到桌前,从一叠文书中抽出一张薄纸,上面是赵小刀通过隐秘渠道送来的几个名字和简注。
“目标,要选准。”沈炼的目光变得如同精准的标尺,在名单上移动,“不能是核心人物,他们捆绑太紧,难以撼动。要选那些身处边缘、心有积怨、却又因职务之便能接触到核心区域蛛丝马迹的人。”
他的指尖点在一个名字上:“小太监福安,十六岁,入陵三年,负责夜间打扫享殿外围及附近甬道。性子怯懦,常被上头克扣例钱,有同乡透露其曾因小事被管事太监当众掌嘴,怀恨在心。他夜间当值,或许见过不寻常的动静。”
指尖移动:“杂役李二,二十出头,负责陵区垃圾清运,手脚不算利索,屡遭打骂,怨气颇深。其清理路线经过各殿外围,或能留意到异常丢弃之物。”
最后,点在一个稍不同的名字上:“老工匠余师傅,近六旬,手艺精湛,尤擅木雕修缮,因性情耿直,不肯巴结逢迎,备受排挤,近年多被派做粗重活计。他对陵内建筑结构、日常维护细节了如指掌,且心中必有不平。”
“此三人,地位低,有怨气,接触核心区域边缘,性格或怯懦易惧,或耿直易激,正是合适的突破口。”沈炼定下策略。
张猛若有所思:“大人的意思是……不再逼问案子本身,而是……攻心?”
“不错!”沈炼赞许地看了张猛一眼,“攻心为上。接下来,我们要把问话的地方,弄得不像问话的地方。”
他随即吩咐下去:将那间最小的厢房重新布置。撤去任何可能联想到刑讯的物件,搬来一张普通方桌,几把旧椅,桌上备一壶温茶,几碟寻常的芝麻饼和腌菜。要求所有参与问话的缇骑,必须收起飞鱼服带来的煞气,面容尽量平和,语气放缓,甚至要学着带上一丝看似真诚的关切。
“我们要做的,不是审问,是‘谈心’。”沈炼强调,“问的不是案情,是他们的‘辛苦’,是他们的‘委屈’。让他们觉得,我们不是来索命的阎王,或许是能替他们申冤诉苦的……机会。”
一个时辰后,临时问话室准备停当。光线透过糊着厚纸的窗户,变得柔和了许多。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茶香和食物朴素的气味,冲淡了之前的阴冷。
首先被带来的,是小太监福安。他瘦小的身子缩在略显宽大的旧灰袍里,低着头,脚步踉跄,被一名缇旗引进来时,浑身都在微微发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躲闪,不敢看屋内的任何人,仿佛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鼠。
“福安,不必惊慌,坐下说话。”沈炼坐在主位,声音平和,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福安噗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上差饶命!上差饶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沈炼对身旁一名缇骑使了个眼色,那缇骑上前,并非呵斥,而是轻轻将他扶起,按在椅子上,甚至还递给他一杯温茶。“喝口茶,定定神。大人只是找你问问日常差事,不干别的。”
福安双手颤抖地捧着茶杯,暖意透过粗瓷传来,却丝毫暖不了他冰凉的心。他偷眼瞄了一下沈炼,见对方面色平静,并无凶恶之相,这才稍稍定了定神,但依旧紧张得嘴唇发白。
沈炼并不急于切入正题,而是像拉家常般问道:“福安,在康陵当差,辛苦吧?听说你负责夜里的洒扫?”
福安愣了一下,没想到上差会问这个,讷讷道:“回……回上差,是……是辛苦些,夜里风大,天冷……”
“月钱可还够用?能按时发放么?”沈炼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提到月钱,福安眼圈微微一红,低下头,声音更小了:“有……有时会晚些,也……也常不够数……”他似乎想起了被克扣的委屈,但又不敢多说。
沈炼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同情:“陵寝重地,规矩大,你们当差不易。若有甚难处,或受了什么不公,或许……本官可以奏明上官,体恤下情,甚至……寻个机缘,将你调离这苦寒之地,换个轻省差事,也未可知。”
这话如同一点火星,落在了福安积满怨艾的心田上。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惧压了下去,慌忙低下头:“奴婢……奴婢不敢……奴婢只想本分当差……”
尽管福安没有吐露任何实质内容,但沈炼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眼神变化和语气中细微的松动。他知道,第一次接触,能降低对方的恐惧和抵触,已属成功。今日的种子已经播下,需要的是时间和耐心浇灌。
“嗯,本分当差是好的。”沈炼不再追问,温和地说,“今日就到这里,你先回去当值吧。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必对外人提起。”
福安如蒙大赦,又是一阵磕头,这才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看着福安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沈炼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抿了一口。目光深邃,不见波澜。
他知道,这场看似和风细雨的问话,远比刀光剑影的逼供,更需要技巧,也更考验耐心。但这是打破僵局的唯一途径。真正的较量,才刚刚从这看似平淡的闲谈中,悄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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