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潮湿温热尚未从衣衫上完全褪去，陈遇便已风尘仆仆地踏回了省城深秋干冷的空气中。五万元奖金支票像一块灼热的火炭贴在他内袋里，那不是钱，是燃料，是弹药，是通往未来的一把沉甸甸的钥匙。
他没有先回家，拖着行李直接奔赴“旭遇”工作室。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熟悉的混合气味——环氧树脂的微甜、碳纤维布的干燥气息、旧机油的沉闷，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鱼饵谷物香——扑面而来，瞬间洗去了他一路的疲惫。
工作室里景象大变。那堆“废弃军火”已被更有条理地归类分析，墙上挂满了孙宇通过信件传真过来的新铺层设计草图，复杂得如同抽象艺术。工作台中央，一台显然是新加工出来的模具闪着冷硬的金属光泽，精度极高，显然是陈平动用了厂里数控设备的手笔。王小虎设计的几个连接件铝合金样品摆在旁边，还带着机床加工的痕迹，略显粗糙，但结构大胆新颖。
“遇仔！回来了！”毛蛋第一个发现他，扔下手中的游标卡尺冲过来，激动地接过他的行李，“怎么样？南边热不热？比赛刺激不？快说说！”
王小虎也从一台机床后探出脑袋，脸上还沾着油污：“遇哥！奖金呢？拿出来瞅瞅！五万啊！俺还没见过这么多钱！”
陈平放下手中的砂纸，沉稳地点点头：“回来了就好。比赛还顺利？”
陈遇笑着，先将那份荣誉证书递给毛蛋，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取出支票。那张轻飘飘的纸被众人传阅，仿佛重逾千斤。
“顺利，拿了第三等，第五名。”陈遇言简意赅，但眼中的光彩说明了一切，“钱到了，咱们的计划可以全面启动了。毛蛋哥，纳米二氧化硅联系了吗？”
“联系了！就等你回来拍板！那边听说我们是学生创业搞研发，价格给了优惠，但最小包装也要这个数。”毛蛋比划了一下，“另外，虎子打样这几个东西，材料费加工费也得…”
“该花就花。”陈遇斩钉截铁，“爸，模具没问题吧？”
“精度没问题，按张伟算的压力分布优化了型腔曲线。就等你们的料了。”陈平拍了拍那副新模具，发出沉闷的响声。
“孙宇和张伟的最新模拟结果出来了，”陈遇从行李里拿出几张传真纸，“他们优化了升温曲线和压力施加策略，特别强调了搅拌后静置消泡和预压阶段的温度控制。这次，我们不光要解决脆性问题，还要挑战杨工给的那个最高抗弯指标！”
目标被拔高，气氛瞬间更加凝重，却也更加炽热。
资金到位，行动力瞬间拉满。毛蛋立刻去银行兑付支票，同时下单购买纳米二氧化硅和虎子需要的精加工铝材。陈平带着王小虎开始对热压罐进行最后一次检修和保温层加固，确保设备处于最佳状态。陈遇则一头扎进文献和孙宇传来的资料里，反复推敲即将开始的实验每一个细节，尤其是那仅占1wt%的纳米材料如何能均匀分散到树脂体系中——这是孙宇信中最担忧的点，也是前世记忆中纳米材料应用的一大难点。
实验日定在三天后。这一次，准备工作的严谨程度远超以往。电子天平精确到毫克，恒温水浴锅早早开始工作，室内温湿度被记录在案，搅拌器转速和时间由秒表严格控制。那一点点珍贵的纳米二氧化硅被陈遇用溶剂预先分散，再小心翼翼地与环氧树脂混合，搅拌时间、手法都经过反复推演。
气氛如同手术室。王小虎大气都不敢出，老老实实地按照指令传递工具、记录时间。毛蛋盯着账本上刚刚划出的一大笔款项，心在滴血，眼神却无比坚定。陈平守在热压罐控制台前，戴着老花镜，紧盯着张伟编写的pLc程序界面和孙宇远程传输过来的优化曲线。
填料、铺层、合模、进罐…每一步都精准无误。
设备启动。低沉的嗡鸣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触摸屏上的温度、压力曲线几乎完美地贴合着设定值，平稳得让人心醉。新的控制系统展现出强大的可靠性。
保温、保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紧张。
终于，周期结束。泄压，降温。
当罐盖再次打开时，没有焦糊味，也没有刺激性气味。取出模具，打开。
一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光洁、平整、黑亮得深邃的碳纤维预浸料板呈现在眼前。纤维纹理清晰，表面泛着一种高级的、内敛的光泽。
“成了？”毛蛋声音发颤。
陈遇没有回答，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戴上手套，极其小心地拿起那块板件。入手的感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坚实，却又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韧性。
他拿起游标卡尺测量厚度，均匀！放到简易力学测试仪（陈平从厂里借来的老设备）上。
加压！
数值稳步上升…超过了上次的峰值…继续上升…达到了杨工要求的那个最低标准线！
还没有停！继续！
最终，数值稳稳停在了接近杨工给出的最高标准线的位置！
没有脆断！没有异响！
成功了！
“嗷呜——！”王小虎第一个蹦起来，发出狼一样的嚎叫，激动地一把抱住旁边的毛蛋。
毛蛋也忘了心疼钱，眼眶发红，反手狠狠捶着王小虎的后背：“妈的！成了！真他娘的成了！”
陈平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欣慰和自豪，他走过去，仔细看着测试仪上的数据，重重拍了拍陈遇的肩膀：“好小子！干得漂亮！”
陈遇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握着那块意义非凡的样品，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胸腔里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是狂喜，是释然，是跨越漫长艰难后的巨大成就感。这一刻，前世今生的影像仿佛在眼前重叠，那条迷失的路，终于被汗水与智慧，硬生生踏出了一道清晰的轨迹！
他立刻将好消息和测试数据传真给了北京的孙宇和张伟，并打电话告知了林莉。电话那头，林莉欣喜的声音传来，甚至能听到旁边王小虎的大嗓门在背景音里嚷嚷着要庆祝。
短暂的狂喜过后，是更冷静的评估和下一步计划。
“性能达标了，但稳定性、重复性还需要大量实验验证。”陈遇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而且，这只是平板试样。杨工要的是有曲率的帐篷杆和复杂形状的连接件，成型难度更大。我们得尽快开始异形件的试制。”
“对！”毛蛋抹了把脸，恢复精明，“我这就把样品和数据给杨工寄过去！让他知道咱们没吹牛！虎子，你那连接件的最终版图纸啥时候能出来？遇仔，杆子的弯曲模具是不是也得开始设计了？”
新的目标立刻浮现，团队再次高效运转起来。
陈遇亲自将样品和厚厚一沓测试报告打包，通过毛蛋父亲的关系，走了加急渠道寄给杨工。随附的信件中，他坦诚地说明了这是初步成果，重复性还在验证，但证明了技术路线的可行性，并表达了尽快开始异形件试制的决心。
信寄出的第二天，毛蛋就接到了杨工亲自打来的电话。
“东西我看到了。”杨工的声音在电话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语气明显比之前更严肃，“数据不错，甚至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样品实物也比我想象的要好。你们这帮学生，有点东西。”
毛蛋按捺住激动，捂着话筒对工作室其他人挤眉弄眼，嘴上却谦虚道：“杨工您过奖了，我们就是胆子大，肯折腾，还有很多需要学习改进的地方。”
“嗯，”杨工沉吟了一下，“光会折腾不行，还得有恒心。这样，既然你们初步达标了，那个小订单就算正式启动了。第一批先试产一百套帐篷杆和五十套连接件。图纸和技术要求我会让我助理传真过去。预付款剩下的部分，明天打到你们账户。”
“太好了！谢谢杨工信任！”毛蛋差点跳起来。
“别高兴太早。”杨工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厉，“批量生产和做样品是两码事！质量稳定性、交货期，必须给我保证！要是出了纰漏，或者延期交货，影响了我的项目进度，以后就别想再合作了。明白吗？”
“明白！明白！绝对保证！您放心！”毛蛋连声保证，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放下电话，工作室里一片欢腾！真正的订单！批量生产！这意味着“旭遇”终于要从研发试制，迈向商业化生产的第一步了！
然而，喜悦之余，杨工的最后通牒也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了头顶。一百套杆件，五十套连接件，对于他们这个手工作坊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原材料采购、工艺稳定性控制、生产效率、质量检测…每一道关卡都前所未有。
“怕个球！”王小虎摩拳擦掌，“不就是一百套吗？俺们加班加点干！模具俺来操机！保证又快又好！”
陈遇却异常冷静：“虎子，激情要有，但批量生产不能光靠热情和加班。我们需要制定标准作业流程，每一道工序都要有质检标准。孙宇，张伟，”他看向那台仿佛与北京实时连线的电脑，“我们需要你们的远程支持，帮我们建立一套简单的质量追溯和数据统计方法。”
“没问题。”孙宇的回复很快通过邮件传来，“我会立刻整理一份关键工艺控制点和数据记录表格。建议每生产五套，抽取一套进行全套力学性能测试。”
张伟的回复更简洁：“已编写基础数据录入和统计程序，可通过电话线传输数据。明天发给你们。”
就在“旭遇”工作室为第一个批量订单全力备战之时，那股暗流，也开始悄然涌动。
省城一家装修考究的茶馆包间里。“渔火”的王经理正给一位穿着理工大学后勤管理处制服的中年男人斟茶。
“刘科长，您尝尝，这可是今年的明前龙井，好不容易才弄到的。”王经理笑容满面。
刘科长矜持地抿了一口，点点头：“好茶。王经理今天找我来，不只是为了品茶吧？”
“哈哈，刘科长明察秋毫。”王经理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听说…贵校材料系那边，有几个学生，借用了实验室一些淘汰设备，在鼓捣什么…碳纤维？”
刘科长放下茶杯，眼神闪烁了一下：“哦？有这回事？学生搞创新实践，学校一般是支持的嘛。”
“支持是好事。但听说他们动静搞得挺大，还接了外面的商业订单？”王经理故作担忧，“这用了学校的设备、场地甚至水电…万一出点安全事故，或者涉及什么知识产权纠纷…到时候恐怕对贵校的声誉…”
刘科长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王经理见状，趁热打铁：“我们‘渔火’一向注重和高校的合作，也深知管理上的难处。我们最近正好想捐赠一批新的实验器材给贵校相关院系，支持教学科研。您看…”
刘科长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沉吟道：“学生创业，鼓励归鼓励，但规矩不能乱。必要的安全管理和使用监督，确实需要加强。谢谢王经理提醒啊。”
“应该的，应该的。都是为了学校好嘛。”王经理笑容更深了，递过去一个厚厚的信封，“一点心意，给科长您买点好茶喝。”
…
几天后，陈遇和毛蛋再次来到理工大学材料系实验室，准备进行新一轮的异形件试制实验时，却被张教授的那位博士生面色为难地拦在了门口。
“陈遇，毛蛋，实在不好意思。”博士生压低声音，“上面突然下来通知，要加强实验室安全管理，特别是对外合作和废旧设备使用的审批流程…现在你们再用热压罐，可能需要重新打报告，走很长的流程，而且…很可能批不下来。”
陈遇和毛蛋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没有了实验室设备的支持，仅凭工作室那台改造过的老设备，想要完成杨工要求的批量订单和精度更高的异形件试制，难如登天！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一盆冷水，迎头浇下。
前路，似乎再次被浓雾笼罩。而这一次，雾中似乎还隐藏着不善的礁石，等待着他们去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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