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发自世界规则底层的绝响，那一次独属于满月的短暂闭目，并非只有苏青竹与铁头察觉。
在凡界最南端的渔村，一个扎着冲天辫的稚童正骑在父亲的肩头，他刚刚数完天上的星星，正指着那轮大银盘，忽然惊奇地叫了起来：“阿爹，阿爹！月亮婆婆困了，她刚刚闭了一下眼睛！”
他的父亲哈哈大笑，只当是童言无忌，揉了揉他的脑袋：“傻小子，月亮怎么会眨眼。”
但在笑声中，他心中却掠过一丝莫名的悸动，仿佛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从心头悄然滑落。
在中州大陆的最高学府“天机阁”，一位皓首穷经的老学究正对着观星仪，记录着星轨数据。
当月华骤黯的瞬间，他手中的符文笔猛地一颤，在珍贵的星图上留下了一道刺眼的墨痕。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扶着老花镜，反复核对着仪器上的刻度，口中喃喃自语，“星体光华的衰减曲线从未有过如此突兀的断崖……仿佛……仿佛它被人从‘存在’的画卷上，擦掉了一瞬。”
在北域雪山之巅的某个千年宗门内，闭关三百年的太上长老猛然睁开双眼，眼中神光湛然。
他感受到的不是光影变化，而是弥漫于天地间的灵气，在那一刹那，像是被抽走了某种无形的“核心”。
原本温驯有序的灵气洪流，此刻变得奔放而……自由。
“天道之锁，松动了？”他惊疑不定地望向月亮的方向，一种久违的、名为“心悸”的感觉浮上心头。
而在魔域的血色王座上，新任魔君正把玩着一枚由怨魂凝结的骷髅酒杯。
月亮的眨眼，让他杯中倒映的清辉瞬间破灭。
他微微一怔，随即嘴角咧开一抹森然的笑意。
“那座压在万界头顶的大山……终于自己走开了。”他仰头饮尽杯中魂酒，眼中燃起前所未有的野心与战意，“真好，这个世界，终于又变得有趣起来了。”
一场无声的风暴席卷了整个玄黄界，每个生灵，无论强弱，无论善恶，都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某种改变。
他们或许无法描述，无法理解，但那份卸下“仰望”重担后的轻松，与随之而来的、必须独自面对未来的茫然，是如此真实。
而在风暴的中心，青竹城的观星台上，却是一片极致的静谧。
“他……真的走了。”铁头那如同洪钟般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空洞。
他感受着脚下的大地，那份“重量”的流失是如此真切，仿佛大地的脊梁被抽走了一根，虽然变得更轻，却也失去了最坚实的依靠。
“不，他没有走。”苏青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通透。
她转过身，泪痕已干的脸上，是那抹释然的微笑，“他只是完成了他最后的承诺。”
她抬手，虚空中仿佛有无数道凡人看不见的法则丝线在她指尖流淌。
“铁头，你还记得吗？他说，他要成为基石，而不是丰碑。丰碑需要人瞻仰，而基石，则应该被遗忘在最深处，默默承受一切。”
“他化身秩序，却因众生的怀念与信仰，诞生了‘神性投影’。那个投影，就是一座看得见的丰碑，是他的存在本身对‘众生自治’这个诺言最大的违背。”
苏青竹的目光望向远方，望向那灯火璀璨、充满了生命力的青竹城。
“所以，他亲手推倒了这座丰碑，斩断了自己与红尘最后的联系。他将‘万界共主林玄’这个概念，彻底还给了岁月。”
铁头沉默了。
他那颗能与地火熔岩共鸣的心，终于理解了这份温柔到极致的残忍。
林玄送给世界的最后一份礼物，是“遗忘”他自己。
从今以后，再没有救世主可以祈求，再没有至高神可以仰望。
好与坏，兴与衰，都将是世界自己的选择。
“大地，更轻了。”铁头良久后开口，声音依旧沉闷，却多了一份新的质感，“但也……更坚实了。因为从现在起，它的重量，将由我们自己来承载。”
苏青竹欣慰地点了点头。
她知道，铁头懂了。
所有感受到这份变化的人，终有一天也都会懂。
世界，正在学着自己呼吸。
而从这一刻起，它终于可以依靠自己的肺腑，进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完整的吐纳。
灵气开始以一种更原始、更本真的方式在天地间奔涌，一些古老的灵脉在枯竭万年后重新焕发生机，一些困于瓶颈亿万年的生灵，在枷锁解开的瞬间，豁然开朗，迎来了自己的突破。
这是一个混乱与机遇并存的全新纪元。
观星台上的风，似乎也变得不同了。
它依然轻柔，却少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意志”，多了一分纯粹的自然。
苏青竹伸出手，让夜风穿过她的指缝，就像百年前，她无数次感受过的那样。
“谁在替月亮眨眼？”
她再次轻声呢喃着这个直击灵魂的问题，但这一次，她心中已有了最完整的答案。
不是月亮在为他送别。
也不是谁在替月亮眨眼。
“是你，在向我们……做最后的告别。”
她对着清冷的月光，对着无垠的夜空，对着那阵吹拂过整个世界的风，温柔地说。
“玄，这便是你想要的未来吗？没有神，只有人，会犯错，会迷茫，但也会在废墟之上，一次又一次地建立起自己的秩序与希望。”
“我们会替你看顾好它。”
一缕微风拂过她的脸颊，像是一个无声的、最后的吻。
然后，风继续前行，吹向山川，吹向河流，吹向每一个正在学习自己呼吸的生命，融入了这片被彻底赠予了自由的广袤天地。
万界共主的时代，结束了。
芸芸众生的时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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