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夜,北平城被大雪覆盖,宛如一座银装素裹的城堡。正阳门箭楼高悬的最后一列红灯笼,灯笼纸面书有“天下太平”四字,雪花飘落在烫金粉上,须臾融化,恰似一句谎言被口水淹没。城墙根下,卖春联的老头刚摆好摊子,便遭伪警猛踹一脚,红纸随风飘至半空,如一群折翼的蝴蝶,纷纷扬扬落回雪地,顷刻间染成污秽的粉色。
城西,荒废的平绥线货场。铁轨深埋于积雪之下,仅余两道黑线,仿若被缝合的创口。车头喷吐着白色蒸汽,犹如垂暮的老人,汽笛声在风中支离破碎。车尾处,一列闷罐车悄然静卧,车门半掩,门缝中透出淡金色的暖烟——那是忍冬等人预先塞入的“阳灯芯”,在零下三十度的寒夜,为即将启程的“年货”留下一丝微弱的光明。所谓“年货”,并非糕点,亦非鞭炮,而是三十六箱“忍冬毒”抗血清,以及半箱裴述白新调制的“延时燃烧弹”——其外壳为德国拜耳的奶粉罐,内填白磷、松脂、金银花炭末,封口蘸蜜,八小时后自行燃烧,火势不大,仅吐暖烟,烟中裹着洋地黄毒碱,吸入一口便足以令心脏骤停。
车厢内,忍冬身着灰色布袄,腰间系着草绳,绳上挂着一只空火柴盒,盒侧用针刺出“阳”字,字内藏有锡纸微匙——此匙可开启日军医务科“血清恒温柜”。她蹲于地,将最后一卷“阳灯芯”塞入座钟暗格,钟座背面以血书一行小字:“中国不灭,除夕不亡。”血已凝结,字却凸起,宛如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痕。霍小芝蹲于旁,将火捻一根根纳入纸中,口中默念:“一根救肺,一根救心,一根救北平。”数至三十六根,她抬头,目光锐利如电:“姐,够了,足以将整座城的鬼子送入腊八蒜坛子。”忍冬未发一言,仅将座钟指针拨快十分钟,此乃给苏砚舟的信号:行动提前,十点整,阳烟起,血清出。
雪片像磨钝的刀片,一片片削在丰台站的钢梁上。凌晨一点,探照灯的白光被寒雾折射得发虚,远远看去,仿佛一条冻住的银河悬在头顶。苏砚舟压着军帽檐,白口罩上缘结着细霜,只露一双沉静的眼睛。医官呢大衣下摆扫过铁轨,发出沙沙的脆响——他左手提的是真药箱,右手那把黑骨折扇里,却暗嵌七枚毒针,针尖喂过忍冬新调的“一阳生”,见血封喉。
经过机务段时,他弯腰检视水箱,顺手把一枚“延时胶囊”压进柴油滤清器。胶囊外壳是裴述白用奶粉罐铁皮手拧的,内层洋地黄毒碱与松脂分层封装,八小时后,温度骤升,外膜自溶,毒随油走——卡车会“心衰”而死,而满载血清的罐车早已远去。做完,他抬腕对表,分针正擦过罗马数字Ⅻ,像在给黑夜划一道隐秘的伤口。
车头另一侧,松本千鹤披着黑色呢斗篷,帽檐压到眉棱,露出的颧骨被冻得青白。他呵出的雾气刚出口就结成碎冰,噼啪落在呢料上。副官递来温度计,水银停在零下三十一度,红线缩成一点,像被冻住的火种。松本皱眉,低声咒骂:“支那的风,连钢铁都能咬碎!”
话音未落,车尾方向忽然浮起一团淡金色暖烟,薄得像冰绸,却被寒风撕得缕缕不散,反贴在夜空上,仿佛有人用金线给黑布打补丁。松本瞳孔一缩,军刀“锵”地出鞘半寸,冷光映雪:“搜!”
十来个伪警端着三八大盖,棉鞋底踩得碎冰乱飞。他们围着末节罐车转了一圈,只见车门铁闩紧锁,门缝黑得像个冻瞎的眼窝,哪还有半丝烟气。带队班长回身敬礼,哈出的白雾遮住了半边脸:“报告太君,燃煤回火,已自行熄灭,无异常。”
松本千鹤收刀入鞘,眉心仍凝着霜。他抬眼望向远处城郭——城墙上的“王道乐土”标语被雪糊得只剩轮廓,像被谁用刷子狠狠抹了一笔。他冷声吩咐:“加双岗,每十五分钟巡一次;医务科专列,天亮前务必挂出。”说罢,转身走向岗楼,皮靴跟碾碎薄冰,发出细碎的裂声,仿佛给黑夜补上一串冰做的铁钉。
电话那头,薛慕仁正伏案誊写“文化界合作者黑名单”,笔尖蘸着红墨水,每写一字,都像给黑夜点一颗朱砂痣。闻听松本千鹤命令,他抬头,镜片上反出两团红光,像一对冻僵的蛇眼。他低声应“是”,却在挂电话后,把名单首页“沈清禾”三字,重重圈上三圈,墨汁透纸,像给名字钉上一枚铁钉。他推开窗,冷风灌入,案头纸页哗啦啦飞起,像一群白蝶,扑向灯火,又被火舌卷住,化作黑灰。薛慕仁伸手接灰,灰在掌心碎成粉末,他握拳,粉末从指缝渗出,像一场无声的雪。
子正,西直门暗沟。水闸半启,黑水翻着油花,像一条沉睡的龙。麻小六推着独轮车,车上蒙破棉被,被下三十六箱血清轻轻摇晃,像一群熟睡的婴儿。他身后,赵阎青披着伪警大衣,手电光被布蒙住,只漏一圈昏黄。两人一前一后,脚步压得极低,像两条影子在冰面上滑行。行至暗沟尽头,一扇铁栅栏挡住去路,栏外便是平绥线货场,铁轨在月光下泛出青蓝,像一条冻僵的巨蟒。赵阎青掏钥匙,钥匙孔却被冰堵住,他皱眉,以枪托砸锁,锁未开,反震得虎口发麻。麻小六蹲下身,从怀里摸出“阳灯芯”,以火石点燃,暖烟升起,冰遇烟即融,锁孔滴出水来,像一条无声的泪。锁开,两人推门而出,血清终于踏上北去的列车。
车尾,忍冬与苏砚舟并肩而立。风拂过她的白氅,猎猎作响,宛如一面屹立不倒的旗帜。她取出一瓣干菊,菊已凝结成冰,对着远处的城楼轻轻晃动,沉声道:“除夕送灶,送灶王爷升天,亦送鬼子入地狱。”苏砚舟沉默不语,只是将铁扇展开,扇面所绘墨梅,梅枝横斜,恰似一道不屈的脊梁。他以指尖轻弹扇骨,毒针发出微弱的“嗡”声,恰似寒夜中第一声春雷。列车长鸣,铁轮碾压铁轨,火星四溅,恰似给黑夜燃放一串爆竹,亦似给中国点亮一盏明灯。
此灯名曰“阳灯”,灯芯乃是三十六箱血清,灯油则是百十条人命,灯罩乃是北平城上空的黑夜。无论风如何肆虐,灯永不熄灭;无论雪如何深厚,灯愈发明亮。灯影之中,忍冬五人并肩而立,身影被拉得修长,宛如五柄出鞘的利剑,剑尖笔直地指向前方——那里,长城绵延,朝阳即将冲破云层,第一缕阳光宛如金线,将黑夜缝合为黎明。他们并未回头,却齐声低吟《松花江上》,曲调响起,风亦肃穆,雪亦静谧,仿佛整个中国都在聆听:
“吾之居处,于东北松花江上,其地有森林煤矿,亦有那漫山遍野之大豆高粱……”
歌声为车轮所碾碎,散于寒风之中,然恰似为山河留存一火种。火种不熄,中国不寒;歌声不散,山河不碎。列车北行,阳灯南挂,灯光映照冰层下之暗河,河水流向远方,携血清,带歌声,载一不屈民族之春天——
除夕之夜,灶王爷登天,鬼子心脏停搏,中国心脏,却跳动得愈发铿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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