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边缘立着一栋灰扑扑的三层小楼,远看去像一枚搁浅的贝壳,被时光冲刷得失去了光泽。
三楼的窗帘终日紧闭,仿佛里面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心事。
若是凑近了瞧,或许能瞧见窗帘缝隙间偶尔逸出的几缕青烟,带着雪茄的苦涩香气,在午后的阳光里袅袅娜娜地消散。
周复明陷在宽大的皮质沙发里,指尖夹着的雪茄已经燃了半截。烟灰簌簌地落,他却浑然不觉似的,只一味地望着对面阴影里坐着的人。
今日他穿了身墨绿色的缎面长衫,领口松松地敞着,露出里面一截雪白的衬衫领子。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是冷的,与平日那个温文儒雅的周先生判若两人。
“周先生”
“上面等了很久了。沐家那块压舱石,到底有没有确切的眉目?”
“时局不等人,不能再这么无限期地耗下去”
阴影里的人开口了,声音低沉得像是在瓮中发出来的。
这人姓徐,是南京某位实权人物的私人代表,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领口扣得严严实实,连喉结都不肯多露一分。
他的面色肃穆,仿佛不是来谈一桩交易,而是来参加一场葬礼。
周复明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看着那烟雾在空气中扭曲、变形,最后消散无踪。他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死水,听不出半点情绪。
“徐兄,稍安勿躁。沐怀瑾是只老狐狸,他把东西藏得极深,连他亲生女儿都未必清楚全部。”
“沐兮那丫头,看着柔弱,心眼却不比她父亲少,戒心重得很”
“戒心重?”
徐代表冷笑一声,那笑声干巴巴的,像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听说她现在病得七荤八素,正是防线最脆弱的时候”
“周先生与她不是吗?这层关系,难道不足以撬开她的嘴?”
“正因为是,才更不能急”
“沐小姐聪明得很,任何过于直白的试探都会让她瞬间警惕,缩回壳里”
周复明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未曾到达眼底,他顿了顿,指尖轻轻点着沙发扶手,那上头蒙着一层柔软的墨绿色丝绒,被他一点,便陷下去一个小小的涡。
“对待她,得像对待一件珍贵的古瓷,得用温火慢烤,让她自己感觉到暖意,主动卸下心防。”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方明亮的光斑。光斑里浮尘飞舞,像是无数细小的生命在狂欢。
周复明的目光追着那些浮尘,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沐兮时的情形。
那是在沐家的花园里,小姑娘穿着月白色的洋装,蹲在池塘边喂锦鲤。阳光照在她柔软的头发上,泛起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现在高烧刚退,身体虚弱,心神不宁,正是依赖性强的时候。”
“只要重新建立起对周叔叔的信任。这种信任,才是能钓出真东西的饵”
周复明收回思绪,声音里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徐代表身体前倾,目光锐利得像一把刚磨好的刀。
“你需要什么支持?”
“暂时不需要行动上的支持,人多反而坏事”周复明淡淡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雪茄。
“我需要的是时间和耐心。还有上面能顶住其他几方的压力”
“沈知意那条疯狗已经在行动了,沐兮现在住的地方还算安全,给我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施展就好”
他说起沈知意时,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那个沐家的旧仆,如今像条饿疯了的野狗,死死咬着沐兮不放。周复明不止一次看见他守在沐兮的病房外,那双眼睛里翻涌着贪婪与痴迷,让人看了就心生不快。
徐代表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好,我就再信你一次。周先生,别忘了,你能有今日,是靠了谁的力量”
“此事若成,日后党内位置,自然有你一席之地。若不成...”
“徐兄,威胁的话就不必说了。我周复明做事,向来有始有终”
“沐家的秘密,关乎的不仅仅是那块石头,更是一条能贯通古今、影响国运的暗线”
周复明抬手打断他,笑容依旧温和,眼神却冷了下去。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楼下那辆黑色汽车还停在那里,像一只蛰伏的甲虫。
“我比任何人,都更想得到它”
这话倒是不假。这些年来,他周旋在各色人等之间,表面上是八面玲珑的周先生,背地里却像走在钢丝上,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沐家这条线,他盯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沐怀瑾还在世时,他就在下一盘大棋。如今沐怀瑾死了,棋盘上的棋子散了一地,他得一颗一颗地捡回来,重新布局。
“请转告某公,静候佳音”
“沐兮这块地,只有用耐心和才能犁得深,硬抢,只会毁了最后的苗”
周复明转过身,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徐代表不再多言,起身戴上礼帽。那帽子是上好的呢料做的,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像一道影子滑过走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周复明独自站在窗前,看着那辆黑色汽车无声地驶离。他脸上的温和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计算和一丝志在必得的锐光。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怀表,打开表盖,里头嵌着一张小像。那是他从废墟里捡回来的,照片里是她扎着小辫子,笑得眉眼弯弯。
那时的她,还不懂得人心险恶,也不知道命运早已在暗处标好了价码。
“兮儿”
“你可莫要叫周叔叔失望啊”
他轻声自语,指尖抚过那张泛黄的照片。
怀表合上的声音清脆而冰冷,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周复明将怀表收回口袋,又点燃一支雪茄。
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在镜片后闪着幽暗的光。
狩猎,仍在继续。
而病榻上那只看似脆弱的困鸟,正是他棋盘上,最关键的那颗棋子。
他既要护着她,免得被旁人捷足先登;又要防着她,免得被她反咬一口。这其中的分寸拿捏,最是考验人的功力。
沐兮这边在休养的一周内,除了沈知意频频来看望以外,再没有其他人露面。
但她知道,那些人都藏在暗处,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等着她露出破绽。她的病房外终日有人守着,明里是保护,暗里是监视。
连护士进来换药时,眼神都带着探究的意味。
沐兮倒也不恼,每日里只是静静地躺着,看书、喝茶、望着窗外发呆。她表现得像一个真正柔弱的病人,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只有偶尔,当夜深人静时,她会从枕头下摸出一块半璧古玉,对着月光细细端详。那玉通体剔透,雕工精细,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月光下,玉中似乎有流光转动,像是活物一般。
这是沐家世代相传的宝物,是从小家里人给自己和哥哥的玉。
沐兮轻轻摩挲着古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猫叫,凄厉得像是婴儿的啼哭。沐兮迅速将古玉藏回枕下,闭上眼睛,假装睡着。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外停顿片刻,又渐渐远去。沐兮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这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而她,早已经准备好了最好的演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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