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燥热气息并未持续太久,便如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散尽后沉入大地深处,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然而,老槐村的村民们很快便发现,真正的异变才刚刚开始。
次日正午,村东头的老井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沉闷的咕噜声,紧接着,一缕缕滚烫的白汽从中升腾而起。
守在井边打水的妇人吓得扔了水桶,连滚带爬地跑开,尖叫声划破了村庄的宁静:“井水……井水开啦!”
村民们闻讯围拢过来,只见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中,水面剧烈翻腾,气泡炸裂之声不绝于耳,仿佛井下正烧着一锅看不见的烈火。
这诡异的景象让所有人脊背发凉,一些老人更是当场跪地,朝着井口连连叩拜,口中念叨着山神息怒。
然而,这并非个例。
很快,村西、村南、村北……全村但凡有井的地方,无一例外,都在同一时刻开始沸腾。
整座老槐村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地底加热。
这诡异的沸腾精准地持续了三刻钟,分秒不差。
当午后的阳光开始偏斜,所有的井水又在同一时间恢复了平静,除了水面尚存的余温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潮湿水汽,再无半分异常。
有胆大的人重新打上一桶水,发现水质清冽,与往日并无不同。
接下来的六天,日日如此。
每日正午准时开始,持续三刻即止。
村民们从最初的惊恐,到后来的麻木,最后甚至有了一种怪异的习惯。
但并非所有人都掉以轻心。
村里心最细的刘家婶子,在第四天时发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
她没有围观,只是远远站着,侧耳倾听那井水“咕嘟咕嘟”的沸腾声。
那声音并非杂乱无章,而是一种极有韵律的节奏,时而沉缓,时而略快,循环往复。
这节奏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像是在记忆深处某个蒙尘的角落里,曾无数次听过。
她皱眉苦思,猛然间,一个清瘦的少年身影与这节奏重合在了一起。
是林青竹!
是当年那个离村的少年,他行走时的步频!
他走路时总是不疾不徐,步伐间的间隔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与这井水沸腾的节奏竟别无二致!
这个发现让刘婶汗毛倒竖。
她不敢声张,只是悄悄观察水面。
她注意到,那沸腾时翻涌的白色浮沫,并非随意漂浮,而是在水面若有若无地勾勒出一个环状的轨迹。
当她将全村所有井口的浮沫轨迹在脑中串联起来时,那赫然是一条指向村外孤庙遗址方向的路径。
第七日,正午时分,预想中的沸腾没有到来。
全村的井口一片死寂。
村民们等了许久,直到确认异象终结,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而,当他们靠近井边时,新的变故发生了。
所有井的井壁上,那些湿滑的青苔石砖缝隙里,开始缓缓渗出一缕缕青碧色的黏液。
那液体带着一股泥土与草木混合的腥甜气息,汇聚成一股股细流,漫过井台,淌向地面,最终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孤庙遗址,缓缓流去。
这些青色细流所过之处,沿途那些不起眼的铃舌草,竟纷纷将它们那形如铃铛的叶片压得极低,草茎弯曲,仿佛是在列队躬身,迎接着一位无形的君王。
当夜,子时。月凉如水。
孤庙遗址中央,那个人形凹坑的底部,猛地喷射出一道璀璨的青光。
光束冲天而起,在离地约一丈高的空中骤然定格,随即向两侧弯曲、延伸,最终凝聚成一道散发着柔和辉光的弧形门梁虚影。
它的高度、位置,与记忆中那座早已化为飞灰的孤庙门楣,分毫不差。
更诡异的是,清冷的月光穿过那道虚幻的门梁,投下的影子却并非弯曲的弧形,而是一道笔直、凝实的黑线,从门梁正下方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脊。
那景象,仿佛天地之间仍有一扇肉眼看不见的厚重门板,正默默承受着门梁的重量。
也就在这一刻,村中几位年事已高的老人猛地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他们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个相同的梦,梦见自家祖坟前的土地无声无息地翻动起来。
老人们披衣起身,点上油灯,颤抖着推开院门,竟骇然发现,自家门外通往祖坟方向的泥地上,赫然出现了被翻松的痕迹。
他们循迹跑到祖坟前,只见每一座坟包前,都凭空多出了三步深深的足迹,仿佛有人刚刚从坟中走出,而那足迹的末端,无一例外,全都朝向村庄的方向。
与此同时,无人知晓的幽都尽头,雾海之前。
林青竹一袭青衫,静静伫立。
阻拦他多年的那扇通天彻地的巨门已然消失,眼前只剩下一片缓慢流淌的星尘之雾,深邃而神秘。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息里,带着一丝来自老槐村方向的、熟悉的草木腥甜。
他抬起手,朝着面前的雾海,轻轻一推。
没有巨响,没有阻碍。
那片混沌的星尘之雾,如同被微风拂过的帘幕,向两侧缓缓分开,显露出一条完全由铃舌草的碧绿叶片铺就而成的小径。
小径散发着莹莹微光,一路延伸,通向雾海彼岸的未知。
他没有立刻迈步,而是转过身,回望来时那片无尽的黑暗,那里是他走过的漫长道路。
他对着虚空,用一种近乎叹息的低沉嗓音说道:“谢谢你,让我终于能回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脚下那条由铃舌草叶铺就的小径骤然大放光明。
每一寸草叶上,都浮现出一个赤足踏过的印记,印记由远及近,前后相随,与他此刻的位置完美重合,一如当年他离开时,一步一步踏入幽都的景象。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踏上那条光路,回归现世的一刹那。
远在老槐村的孤庙遗址坑底,那枚被鲜血浸润过的铜钱,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
它在坑底自行翻转跳跃,发出“铮、铮、铮”三声清脆的鸣响。
最后一次落地时,恰好是背面朝上。
那原本空白一片的背面,此刻竟浮现出一个极小的、细如发丝的圆圈。
那圆圈完美无瑕,像是一切的起点,也像是一切的终点。
紧接着,整座老槐村的地基传来一阵极其温和的震颤,如同巨兽安稳的呼吸。
矗立在村庄四方与中央的七块古老界碑,碑身同时裂开一道道细密的缝隙。
浓郁的青色雾气从缝隙中喷薄而出,在夜空中迅速交织、融合,化作一道无形的屏障。
但这屏障并非为了阻挡,而是引导。
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漏斗,将四面八方的夜风轻轻收拢,然后温柔地、坚定地,朝着幽都入口的方向,缓缓推送而去。
风过处,孤庙那虚幻门梁下的门槛缝隙里,一株刚刚破土的铃舌草幼苗,悄然挺直了腰杆。
它的叶面之上,流转过一抹极淡的青辉,仿佛拥有了生命与呼吸。
它在被引导的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无声地诉说:门,从来不在墙上,而在谁愿意为之停下脚步的地方。
而此刻,那穿越了生死与岁月的脚步声,正从大地深处,一步,又一步地传来,清晰、沉重,且永不停歇。
风,仍在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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