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暗潮济世堂
储藏室内死寂如坟。沈默之背靠着冰冷油腻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急促的喘息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卷起微小的涡流。每一次吸气都撕扯着肋间和掌心的伤口,汗水混合着尚未干涸的血迹,在脸上蜿蜒出一道道冰冷的溪流。图纸碎片紧贴着腰腹的皮肤,那冰冷的硬物感是此刻唯一能锚定他神智的存在。老赵生死未卜,鲁班锁被敌人当作无足轻重的“玩意儿”带走,博古斋这条线,在付出惨烈代价后,竟似彻底中断了。
不!他涣散的目光陡然凝聚,猛地投向外面那张酸枝木方桌。棋局!那盘看似混乱无序、被特务忽略的残局!老赵在极度凶险的环境下,不可能留下无意义的线索。这盘棋,必然是他拼尽最后心力留下的讯息!
求生的意志如同濒死的灰烬里猛然爆出的火星,灼烫着他几乎麻木的神经。沈默之挣扎着爬起,拖着沉重的步伐再次来到桌边。昏黄的灯光下,棋盘上散落着十七枚棋子:黑子九枚,白子八枚。位置杂乱无章,毫无常见的定式或杀招可言。他强忍着眩晕和剧痛,伸出手指,指尖带着血污和灰尘,小心翼翼地、一枚一枚地触碰着那些冰冷的棋子——材质普通,就是最廉价的云子,并无夹层或暗记。
难道方向错了?沈默之额角渗出更多冷汗。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排除杂念,将整个棋盘的格局在脑海中进行空间切割——九宫格?星位?天元?不,都不对。棋子分布太过分散,难以形成有效阵列。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死死盯住棋盘本身!
棋盘是普通的木质,但……线条!纵横十九道刻线,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他屏住呼吸,视线沿着那些刻线,从棋子的位置开始,向棋盘边缘延伸!一个黑子落在右上角“十七·四”路的位置!另一个白子落在左下角“四·十七”路!他如同着了魔一般,手指悬空,顺着棋子的落点,沿着刻线,飞快地虚拟着划向四个边角!
当最后一枚棋子的刻线指向落定,沈默之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些看似无序的棋子,其位置对应的刻线延伸方向,在棋盘四角边缘交汇的区域,竟恰好形成了四个不起眼的交汇点!
左上角交汇点:十七·十七(天元位右下)。
右上角交汇点:三·十七。
左下角交汇点:十七·三。
右下角交汇点:三·三!
这四个点,在围棋术语中属于极其边缘、几乎不可能落子、也最容易被忽略的死角!老赵用棋子作为坐标原点,用棋盘刻线作为引导,巧妙地将信息藏在了这无人问津的角落!
沈默之压抑着几乎要冲出喉咙的呐喊,指尖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依次重重地按向这四个点!
左上(十七·十七):无异样。
右上(三·十七):无异样。
左下(十七·三):当他用尽力气按下去时,靠近边缘的棋盘木质发出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咔”一声脆响!一小块薄如蝉翼、颜色与棋盘浑然一体的方形木片,竟微微弹起了一线缝隙!
沈默之用指甲迅速抠住缝隙边缘,小心翼翼地将这片伪装得天衣无缝的木片揭起!下面,是一个浅浅的、仅能容纳一枚棋子的凹槽!凹槽底部,赫然躺着一张卷得极细、不足小指指甲盖大小的薄纸条!
他迅速将纸条取出,展开。上面是用极细的铅笔写就的蝇头小楷,字迹因仓促而略显潦草,却清晰无比:
线断。风紧。济世堂。乙丑。留后路。慎之!
短短十二个字,每一个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沈默之的眼球上!“线断”——博古斋联络点暴露断联!“风紧”——追捕压力空前巨大!“济世堂”——唯一的希望,是位于闸北华界边缘、明面上是中药铺的乙级备用联络点!“乙丑”——紧急启用的最高级别接头暗语代号!“留后路”——暗示此地不宜久留,老赵很可能安排了某种他不知道的最后退路!“慎之”——千钧重担,务必万分谨慎!
情报还在!联络点变更!希望的火种在绝望的深潭里重新燃起,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求生的方向!
沈默之毫不犹豫地将纸条塞入口中,用力咀嚼了几下,混合着血污和尘土艰难地吞咽下去。必须立刻销毁!他迅速将那薄木片按回原位,确认严丝合缝后,又快速将桌上的棋子随意拨乱,尽量抹去人为触碰的痕迹。环顾四周,这个曾经可能存放着重要物资的储藏室和整个博古斋,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灰尘和巨大的危险。他不敢再耽搁一秒!
唯一的出路,只能是原路返回!他再次攀上堆积的木箱,抓住暗道入口边缘,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沉重的身体重新拖拽进那狭窄、黑暗、散发着霉烂气息的通道。这一次的匍匐爬行比来时更加艰难。体力透支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次次冲击着他的意识,全身的伤口在粗糙的通道壁摩擦下剧痛钻心。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肌肉濒临撕裂的颤抖。黑暗中,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和自己心脏在颅腔内擂鼓般的巨响。
不知爬行了多久,前方终于再次出现了那点象征外界的光明——夹弄洞口透入的微弱天光。他加快速度,不顾一切地钻了出去!
冰冷污浊的空气夹杂着食物腐败的恶臭再次将他包裹。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狭窄的夹弄陷入一种更深沉的昏暗,只有两侧高墙顶端切割出的一线墨蓝色的夜空,以及远处街市隐约透来的浑浊光线。素菜馆后门紧闭着,里面的喧嚣似乎也平息了许多。几只硕大的老鼠因为他的突然出现,尖叫着窜入更深的垃圾堆阴影里。
此地不宜久留!沈默之扶着湿滑黏腻的墙壁,挣扎着站直身体。闸北华界!那是远离公共租界的区域,帮派势力错综复杂,环境更加混乱,但也意味着敌人公开活动的限制会更多。这是唯一的生路!
他必须尽快穿越半个上海城区。以他现在的状态,步行几乎是自杀。必须弄到交通工具,至少要离开这片被特务重点布控的老城厢核心区!
沈默之拖着沉重的步伐,如同一个真正被生活压垮的苦力,沿着肮脏的夹弄向外摸索。他不敢直接回到庙会主街,而是尽量利用七拐八绕的背街小巷,忍着剧痛,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北移动。身上的伤口在剧烈运动下再次崩裂,血水混合着汗水浸透了本就褴褛的衣衫,每一步都在身后的石板路上留下淡淡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湿痕。
穿过几条狭窄的弄堂,前方隐约传来黄包车铃铛的清脆声响和更嘈杂的人声。他谨慎地靠近巷口,向外望去。这是一条相对僻静些的支马路,路灯昏暗,行人稀少。一辆空载的黄包车正停在巷口对面的墙根阴影下,车夫蹲在车旁,似乎正在抽旱烟,一点微弱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
机会!沈默之心念急转。他迅速从墙角抠下一些湿冷的泥污,胡乱抹在自己脸上和脖颈的伤口附近,让血迹看起来更像是污泥。又用力将本就破损的衣领扯得更开些,露出锁骨下方一道较深的划痕——那是之前在屋顶攀爬时被瓦片割伤的,此刻正好伪装成斗殴留下的痕迹。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姿态显得疲惫不堪、步履蹒跚,踉跄着走出巷口,朝着那辆黄包车走去。
“喂!拉车的!”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喘息,“去……去闸北……宝通路……快!”他故意含糊了最终目的地“济世堂”旁边的街名。
车夫闻声抬起头,是个四十多岁、一脸风霜的汉子。他借着昏暗的路灯光,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浑身污泥、衣衫褴褛、脸上带“伤”、散发着汗臭和怪异气味的客人。车夫的眼光在沈默之身上几处明显的“伤口”和污渍上停顿了一下,又瞟了一眼他身后幽深的巷子,眼神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疑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这种深更半夜、形迹狼狈的客人,往往意味着麻烦。
“宝通路?远嘞!这个时辰……”车夫慢吞吞地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语气带着明显的推脱和不情愿,“先生您看您这……身上不大干净,我这新换的车座套子……”
沈默之立刻明白了对方的顾虑。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探进怀里——这个动作让车夫警惕地向后退了半步——掏出来的却是一块被油纸包裹着的、沉甸甸的东西。他迅速剥开一角油纸,露出里面一小截在昏暗光线下依然闪着诱人黄光的条状物——金条!这是他随身携带以备急用的最后硬通货!
“够不够?”沈默之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将金条一角在车夫眼前晃了一下,随即紧紧攥回手心,“拉我过去,到了再给另一半!要快!有人追我!”
黄澄澄的光芒瞬间驱散了车夫眼中的疑虑和犹豫,贪婪压倒了对麻烦的担忧。他脸上立刻堆起近乎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够!够够够!先生您快请!快请上车!保管又快又稳!”他麻利地拉起车杠,殷勤地示意沈默之上车。
沈默之紧绷的心弦略微一松,顾不上车座是否干净,几乎是摔进那狭小的座位里。身体接触车垫的瞬间,所有伤口的剧痛如同无数钢针同时刺入骨髓,让他眼前一黑,闷哼出声,死死咬住了牙关才没叫出来。
“先生坐稳了!”车夫吆喝一声,拉起车把,奋力奔跑起来。黄包车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颠簸前行,每一次颠簸都让沈默之如同遭受酷刑,额头上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他蜷缩在车厢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布满血丝的眼睛却透过车厢边缘的缝隙,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视着飞速掠过的街道两侧。
夜上海渐渐显露出它狂野迷乱的另一面。霓虹灯开始在租界的高楼大厦上闪烁跳跃,舞厅门口旋转的彩灯投射出暧昧的光影,穿着暴露旗袍的女郎在灯影下招徕着路人。但沈默之的目光只锁定在那些灯光照不到的阴影角落——弄堂口、报摊后、店铺的廊柱旁、甚至行驶缓慢的汽车里……果然,在驶出老城厢范围,靠近苏州河桥时,他看到桥头一个看似无所事事的黑衫男子,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来往车辆和行人。远处,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停在路边阴影里,车窗半开。
暗桩!关卡!特务的网早已撒开,并且延伸到了租界边缘!
黄包车夫显然也察觉到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奔跑的速度更快了几分,低着头,不敢四处张望。车子吱吱呀呀地驶过铁桥,进入了闸北地界。这里的街道明显更加破败,路灯稀少,光线昏暗。两旁多是低矮的砖木结构房屋,间或夹杂着一些嘈杂的工厂和小作坊。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炭、工业废气和廉价脂粉混杂的复杂气味。
“先生,宝通路到了!”车夫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喘着粗气低声提醒,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您看……”他回头,目光闪烁地看着沈默之攥紧金条的手。
沈默之没有立刻下车。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十字路口的四个方向。这里是“济世堂”所在区域的边缘。左前方街角,一个卖香烟的小摊旁,倚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正心不在焉地翻看报纸。右后方斜对面,一家打烊的杂货店屋檐下,似乎有个蜷缩睡觉的流浪汉,但那蜷缩的姿态过于僵硬……
监视的眼睛!连闸北这片区域,也被盯上了!特务的行动速度远超他的预期!济世堂恐怕也已暴露在危险之中!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情报必须送达,但绝不能再次自投罗网!怎么办?老赵留言中的“留后路”……是指什么?
就在沈默之大脑急速运转的瞬间,异变陡生!
呜——呜——
刺耳的警笛声突然由远及近,撕裂了闸北夜空的沉闷!紧接着两道雪亮的车灯如同狰狞的巨兽之眼,猛地从旁边一条黑漆漆的小巷里冲出!一辆黑色警用摩托车轰鸣着,几乎是擦着沈默之所在的黄包车头疾驰而过!
“啊!”车夫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松,黄包车失去平衡猛地向侧前方歪倒!
沈默之在警笛响起的瞬间就已绷紧全身肌肉!黄包车倾倒的刹那,他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向车厢外扑出!身体重重地摔在冰冷的石板路上,翻滚了两圈才卸去力道,尘土和污垢沾满全身。剧烈的震荡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站住!别跑!”摩托车上跳下两个身穿黑色警服(实为特务伪装)的彪形大汉,其中一个拔出手枪,厉声咆哮着,目标却不是沈默之,而是朝着街角那个“流浪汉”猛扑过去!原来那“流浪汉”在警笛响起的瞬间,竟已敏捷地翻身跃起,朝着旁边的窄巷狂奔而去!
一场突如其来的抓捕!
混乱!机会就在这刹那!
沈默之强忍剧痛,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场追逐吸引的瞬间,手脚并用地爬起,借着倾倒的黄包车和骤然升起的喧嚣混乱做掩护,像一道鬼魅的影子,贴着墙根,闪电般冲向街对面那条通往“济世堂”后身的、更加狭窄阴暗的小弄堂!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弄堂口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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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世堂”的门脸不大,在闸北这片鱼龙混杂的区域毫不起眼。两扇斑驳的木板门紧闭着,门楣上方悬挂着一块黑漆剥落的匾额,上书“济世堂”三个略显褪色的楷书大字。此时早已过了营业时间,门缝里没有一丝光亮透出,死气沉沉。
沈默之没有靠近正门。他如同最老练的猎手,悄无声息地潜行到药店侧面那条仅容一人通过、堆满废弃箩筐和竹篾的狭窄缝隙里。这里背光,潮湿,散发着浓烈的、混杂着霉味和残余草药的气息。他的目标是后墙上一扇几乎被杂物完全掩蔽的、高悬着的小气窗——这是资料中记载的、极端情况下的紧急联络通道!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药店内部一片死寂。但这死寂反而让他心中的警铃疯狂作响。特务已在附近布控,老赵的警示犹在耳边,这药店里面……究竟是安全的港湾,还是致命的陷阱?
不能再等了!每多耽搁一秒,危险就增大一分!
沈默之深吸一口气,忍着全身筋骨如同散架般的剧痛,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气窗下方堆叠的杂物。动作极其轻微,生怕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很快,气窗下方露出一小块空间。他踮起脚尖,手指勉强够到那扇积满厚厚油污灰尘的木框气窗。他试探着用力向内一推——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寂静中却格外刺耳的摩擦声响起!
气窗竟然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沈默之的心脏骤然缩紧!没有从内部闩死?这不合常理!紧急联络通道在非启用状态必定是从内部锁闭的!
陷阱?!
就在这念头闪过的电光火石之间!
“砰!”
一声闷响!药店后门方向猛然传来沉重的撞击声!紧接着是粗暴的呵斥和凌乱的脚步声!
“警察!开门!”
“再不开门砸了!”
“快!抓活的!”
特务动手了!目标正是“济世堂”正门!他们终于失去了耐心,选择了强攻!
沈默之浑身的血瞬间涌上头顶!他不再有任何犹豫!赌了!他双手抓住气窗边缘,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双脚猛蹬墙壁借力,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刚刚被他推开的气窗缝隙,不顾一切地撞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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