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的霉味尚未从肺腑散尽,新的焦糊气已如跗骨之蛆钻入鼻腔。陈衍被驱赶着,随一队“长生人”穿过狼藉的街巷。远方天际,浓烟如狰狞的黑龙,正从城东方向翻滚升腾,遮蔽了冬日惨淡的晴空。
越靠近城东,空气愈发灼热呛人。昔日清幽雅致的会稽书院,此刻已沦为烈焰地狱。
百年古柏化作狰狞的火炬,噼啪爆响着轰然倾塌,砸碎青石小径。雕花窗棂在火舌舔舐下扭曲变形,琉璃瓦片如熔化的泪滴滚落。藏书楼——这座江南文脉的圣殿——火势最炽!三层木构在烈焰中呻吟、垮塌,无数承载着千年智慧的竹简、帛书、纸卷,如同脆弱的枯蝶,被热浪卷上半空,瞬间燃成飞舞的灰烬,簌簌飘落,覆盖了焦黑的土地,如同降下一场悲怆的黑雪。
“烧!烧干净这些酸腐臭墨!”一个骑着瘦马的“长生人”小头目挥舞弯刀,癫狂大笑,“什么圣贤文章,仁义道德!全是蛊惑人心的毒药!唯有天师大道,方是登仙正途!给老子烧!一片竹简也不许留!”
火场周围,无数麻木的流民和被强征的士子,正机械地将一捆捆尚未投入火海的书籍搬运出来,投入那贪婪的烈焰之中。火焰吞噬纸张的嗤嗤声,如同文明垂死的叹息。
陈衍被指派清理书院偏院——兰亭阁的废墟。此地因临水,火势稍缓,但雕梁画栋已成焦炭,池水蒸腾着热气,漂满了黑灰。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纸张燃烧后的焦糊,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极其独特的松烟墨香。
他麻木地清理着瓦砾。突然,脚下一块烧得发黑的青石板松动。他费力撬开,下面竟是一个隐蔽的壁龛!壁龛内,一个紫檀木匣竟奇迹般完好无损,只是匣面被烟火熏得黢黑。
鬼使神差地,陈衍撬开铜扣。
匣内无金无玉,只有一叠折叠整齐、边缘焦黄卷曲的旧纸。纸张薄如蝉翼,触手微凉柔韧,显然非凡品。他小心翼翼展开一角——
墨迹淋漓,如行云流水,似惊鸿游龙!虽经烟熏火燎,字迹略显暗淡,但那股扑面而来的、力透纸背的洒脱风骨与遒劲神韵,瞬间攫住了陈衍的心神!即使他对书法并无深研,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超越时空的磅礴生命力!
落款处,一枚残缺的朱砂印记,依稀可辨“羲之”二字!
王羲之!
是书圣王羲之的真迹残帖!
陈衍的心脏狂跳起来!这薄薄几页纸,其价值远胜黄金万两!它是江南文脉的魂,是这炼狱中仅存的一缕文明幽光!他下意识地将残帖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要护住一颗即将被烈焰吞噬的心脏。
“喂!那小子!手里藏的什么?!”一声粗嘎的厉喝如冷水浇头!
陈衍猛地回头,只见那骑马的“长生人”小头目不知何时策马踱到了偏院,三角眼正死死盯住他护在胸口的残帖!此人獐头鼠目,脸上横亘一道刀疤,腰间别着沾血的弯刀,正是先前叫嚣焚书的头目,人称“疤面狗”吴六。
冷汗瞬间浸透陈衍的后背。他强作镇定,迅速将残帖塞回木匣,试图用身体挡住:“没…没什么,几页破纸,烧糊了…”
“破纸?”吴六翻身下马,皮靴踩在滚烫的灰烬上,发出嗤嗤声响。他一把推开陈衍,粗鲁地夺过木匣,打开一看,眼中顿时爆射出贪婪的精光!他虽不通文墨,但那纸张的质地、墨色的神韵,还有那残存的印痕,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这是值大钱的好东西!
“嘿嘿嘿…”吴六咧嘴一笑,露出焦黄的牙齿,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小子,胆子不小啊?敢私藏仙师下令焚毁的妖物?”他掂量着木匣,目光像毒蛇般在陈衍身上逡巡,“按规矩,该把你和这破纸一起丢进火堆里‘净化’!”
陈衍的心沉到谷底,拳头在袖中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不过嘛…”吴六话锋一转,三角眼眯成一条缝,闪烁着市侩的精光,“老子看你也是个可怜人。这样,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孝敬点‘香火钱’,老子就当没看见,放你和这‘妖物’一条生路,如何?”
勒索!赤裸裸的勒索!
陈衍脑中急转。他身无分文,唯一值钱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他从腌肉仓库里带出的、属于三叔公的那块螭虎纹碎玉!那是他复仇的念想,是陈氏嫡系的血脉烙印!
但眼下…
“大人…”陈衍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刻意的卑微,“小人…小人实在身无长物…只有这个…”他颤抖着,从贴身处掏出那块用破布包裹的碎玉。温润的羊脂白玉,即使沾染污秽,依旧在火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螭虎纹狰狞威严,与这炼狱格格不入。
吴六的眼睛瞬间亮了!他一把抢过碎玉,对着火光仔细端详,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细腻的玉质和精美的纹路,脸上贪婪更盛:“好玉!好玉!算你小子识相!”他将碎玉塞进怀里,又把装着残帖的木匣随手抛给陈衍,像打发一条狗:“滚吧!今天算你命好!记住,嘴巴给老子闭紧点!”
陈衍如蒙大赦,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木匣,低头弯腰,迅速退入尚未完全倒塌的回廊阴影中。
身后,传来吴六得意洋洋的吆喝:“都他妈手脚麻利点!烧干净点!晚上老子请兄弟们吃酒!”
陈衍抱着木匣,蜷缩在一根焦黑的廊柱后。胸口的木匣冰冷坚硬,仿佛蕴藏着微弱的脉搏。而腰间原本藏着碎玉的地方,此刻空荡荡一片冰凉。
他失去了来自陈氏嫡系的血脉印记(复仇的凭证)。
换来了书圣残存的笔墨精魂(文明的碎片)。
远方,藏书楼最后一根主梁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彻底垮塌,激起漫天火雨飞灰。无数燃烧的纸页碎片如垂死的火蝶,在浓烟中徒劳地翻飞,最终化为灰烬,落在他脚边,落在他怀中冰冷的木匣上。
他低头,看着匣盖上飘落的一小片余烬,那焦黑的边缘蜷曲着,依稀可见半个未被火焰吞噬的墨字——
“仁”。
火焰吞噬了它的另一半。
陈衍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拂去那点余烬。指尖只留下一抹乌黑的痕迹。
他抱紧了怀中的木匣,如同抱着一块来自沉没大陆的浮木,更深地缩进阴影里。书院焚毁的烈焰映红了他的侧脸,也映红了他眼中那片比余烬更深沉的荒芜。文明的灯塔在野蛮的狂潮中轰然倒塌,而他,一个背负着罪孽与秘密的流亡者,用一块染血的族徽,从灰烬里抢回了几页残存的星光。这星光,能否照亮他未来的修罗之路?抑或只是沉沦前,最后一点无谓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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