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谷县的清晨,在打虎英雄带来的喧嚣渐渐沉淀后,显露出它原本的市井模样。
武松辞了县太爷安排的引路衙役,独自一人行走在渐趋热闹的街道上。他身上已换了干净的青布直裰,虽无官服在身,但那挺拔的身姿、沉稳的步伐,以及眉宇间尚未完全散去的凛然之气,仍让周遭行人下意识地侧目、让路。打虎都头的名号,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正一圈圈扩散开去。
他没有刻意打听,只是循着记忆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属于炊饼的独特麦芽焦香,拐进了紫石街。这条街比主街狭窄些,两侧多是些售卖日常用物的小铺面和住家,门脸不大,却充满了生活气息。
香气愈发浓郁了。
前行不过数十步,就在一个丁字路口拐角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矮小的身影。
一个身材异常短小,估摸着不足五尺的汉子,正费力地将一副挑子从低矮的屋檐下挪出来。挑子一头是带棉套保暖的竹筐,隐约可见里面垒得整齐的炊饼,另一头是个小小的炭炉,此刻并未生火。那汉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衫,背上补了一块深色的补丁,动作间透着一种长期的、被生活磋磨出的笨拙与艰辛。
正是他的哥哥,武大郎。
武松的脚步顿住了。一股极其复杂的情感瞬间涌上心头,酸涩、怜悯、愧疚,还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鼻尖发酸。这不仅仅是属于“武松”的记忆和情感,也是他这个异世灵魂,在知晓了眼前这个老实人未来那凄惨无比的结局后,所产生的强烈共情与保护欲。
武大郎并未注意到不远处注视着他的高大身影。他放稳挑子,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然后直起腰,习惯性地朝着街道两头张望了一下,脸上带着些微的期盼,更多的却是日复一日的麻木。他的面容敦厚,甚至有些愚钝,眼神里是底层小贩特有的、对生活的逆来顺受。
“哥。”武松喉头滚动了一下,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了过去。
武大郎闻声猛地转头。当他的目光落在武松身上时,先是茫然,随即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他张大了嘴,愣了片刻,才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短小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二……二郎?是俺家二郎吗?”武大郎的声音带着颤音,几步抢上前来,仰着头,双手似乎想抓住武松的胳膊,又有些不敢,只在空中虚划着,“你……你几时来的?怎地……怎地找到这里来了?”
他仰视着比自己高出近两个头的弟弟,脸上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狂喜,眼眶瞬间就红了。
武松看着哥哥这般情状,心中那点因为穿越而产生的最后一丝隔阂也烟消云散。他伸出手,稳稳地扶住武大郎有些单薄的肩膀,感受到手下骨骼的硌人,语气放缓,带着刻意压下的激动:“哥,是我。我刚到阳谷县。一路打听,寻过来的。”
“好!好!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武大郎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只是反复念叨着这句话。他上下打量着武松,见他身形魁伟,气色极佳,比自己记忆中那个离家的少年更加英武不凡,心中又是欢喜又是自豪,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略显参差的牙齿。
“走走走,回家,快回家!”武大郎一把拉住武松的手腕,也顾不上他的炊饼挑子了,就要往旁边一条更窄的巷子里引,“你嫂子……你嫂子在家呢!她若知道你来了,定然欢喜!”
嫂子……潘金莲。
武松心中微微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顺势跟着武大郎走去,顺手将那副沉重的炊饼挑子轻松地提了起来。
武大郎见状,更是欢喜,嘴里絮叨着:“二郎好力气!比年前在家时更壮实了!你这一向在外面,可吃苦了?做些什么营生?”
武松一边跟着他走,一边简略答道:“没吃什么苦,四处走走,学了点拳脚功夫。哥,你在这里……过得可好?”他目光扫过武大郎洗得发白的衣衫和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开裂的手。
武大郎脚步不停,闻言只是憨厚地笑笑:“好,好着哩!你哥没啥本事,就靠着这做炊饼的手艺,饿不着,冻不着。街坊邻居也都和善……”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道,“就是……时常惦念你。”
武松将他那一瞬间的迟疑看在眼里,心中明了。这阳谷县,怕是并非如他所说的那般全然“和善”。一个“三寸丁谷树皮”,守着如花似玉的妻子,在这市井之中,难免会招惹是非闲话。
兄弟二人说着话,已来到巷子深处一户人家门前。是临街的两层小楼,楼下看样子是武大郎做炊饼的地方,门板紧闭着。旁边有个窄小的侧门,通向后面的居所。
武大郎推开那扇略显破旧的木门,扬声朝里面喊道:“娘子!娘子!快来看谁来了!”
屋内光线稍暗,陈设简陋,但收拾得还算整洁。一个窈窕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在灶台前忙碌着,闻声转过身来。
正是潘金莲。
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衣裙,腰间系着块蓝布围裙。乌黑的头发绾了个简单的髻,插着一根素银簪子。身段风流,眉眼含情,虽荆钗布裙,却难掩其天生的丽质。只是那双本该明媚动人的桃花眼里,此刻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耐,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对自身境遇的郁郁之色。
当她看清跟在武大郎身后进来的武松时,眼中的不耐瞬间被惊愕取代,随即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她迅速垂下眼睑,敛衽施礼,声音清脆,却透着一股疏离:“这位是……”
“这是俺常跟你提起的二郎,俺的亲兄弟,武松!”武大郎兴奋地介绍着,脸上洋溢着光彩,“二郎,这是你嫂嫂。”
武松抱拳,微微躬身,礼节周全,语气平静无波:“武松,见过嫂嫂。”他的目光在潘金莲身上一掠而过,并未多做停留,既无惊艳,也无鄙夷,仿佛只是见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家人。
潘金莲被他这过分平静的态度弄得微微一怔。她对自己的容貌颇有自信,寻常男子见了她,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失态,或是怜悯她嫁与武大,或是流露出别的意味。可眼前这个高大英武的小叔子,眼神却清明得像秋天的湖水,深不见底,让她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叔叔快请坐。”潘金莲很快调整好情绪,侧身让开,指了指屋内唯一一张像样的方桌旁的条凳,“奴家去沏茶。”
“有劳嫂嫂。”武松道了谢,将手中的炊饼挑子放在墙角,这才在条凳上坐下。武大郎则搓着手,喜滋滋地坐在他对面,看看弟弟,又看看去灶边烧水的妻子,只觉得这小屋里从未如此圆满亮堂过。
“二郎,你这次来,可要多住些时日!”武大郎殷切地说道,“就住在家里,楼上还有间空房,我让你嫂嫂收拾出来!”
武松沉吟片刻。住在哥哥家,固然能就近看顾,避免某些事情发生,但也意味着与潘金莲朝夕相对,诸多不便,更容易落入有心人眼中。他如今是县衙都头,自有住所。
“哥,你的心意我领了。”武松开口道,“我此番来阳谷县,并非路过。前日在景阳冈上,侥幸打死了那为祸的大虫,县尊老爷抬爱,聘我做了本县的步兵都头,已在县衙旁安排了住处。”
“什……什么?”武大郎猛地站了起来,短小的身躯因为震惊而晃了晃,眼睛瞪得溜圆,“打……打死大虫?做了都头?”
就连正在灶边准备茶水的潘金莲,动作也瞬间僵住,霍然回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武松。打死猛虎?新任都头?这个突然出现的、气度不凡的小叔子,竟然有这般本事和际遇?
武松点了点头,确认了此事。
武大郎呆立半晌,忽然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脸都红了:“哎呀!俺就说嘛!今早街上人吵吵嚷嚷,说什么打虎英雄,新任武都头!俺还当是哪个好汉!原来竟是俺家二郎!哈哈哈!好!好啊!俺武大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他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在屋里转了两圈,看着武松,眼里满是骄傲的光。
潘金莲端着茶碗走过来,放在武松面前的桌上,动作轻柔。她再次抬眼看向武松时,那目光里先前的不耐和郁郁已然被一种全新的、带着探究与复杂意味的情绪所取代。她轻声细语道:“叔叔真是英雄了得,为民除害,又得官府重用,实在……可喜可贺。”
武松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粗茶,味道涩然。他放下茶碗,看向仍处于兴奋中的武大郎,正色道:“哥,我既在此地为官,往后便能时常看顾你。你且安心做你的营生,若有人敢欺侮于你,自有我做主。”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武大郎闻言,眼圈又是一红,连连点头:“好,好!有二郎你在,哥……哥就放心了!”他只觉得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潘金莲站在一旁,垂眸听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窗外,阳光正好,将小院照得亮堂堂的。炊饼的香气依旧若有若无地萦绕在空气中,混合着粗茶的涩味,构成了一幅看似平静温馨的市井家居图。
但武松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他这只意外扇动翅膀的蝴蝶,究竟能将这既定的命运,带往何方?
他看着哥哥憨厚的笑容,又用余光扫过那位心思难测的嫂嫂。
第一步,是先稳住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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