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声碾过汴梁城头，寒意如同淬过水的刀锋，刮得宫墙下的积冰发出细碎的碎裂声。
紫宸殿琉璃鸱吻凝结出寸余的霿淞，远远望去，整座宫殿如同封在冰河中的玉座，在残月微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殿内长夜不熄的烛火艰难地刺穿幽暗，巨大的铜鹤宫灯里，火苗在尖喙上跳跃，将柴荣枯瘦手指在明黄账册上摩挲的动作投射在御案对面的影壁墙上，像只焦灼不安的兽，在空旷的大殿里无声徘徊。
那殷红如血的 “百万贯” 朱批烙印在 “盐引” 二字之上，凝固的烛泪滴落其间，如同琥珀裹着凝固的野心。
火光跳进柴荣深陷的眼窝，点燃了两点近乎狼性的狂热星芒。
他想起显德元年率军亲征北汉时，在高平城下看到的那些冻裂脚掌的士兵，想起他们啃着掺沙的干粮却依旧挺直的脊梁；想起枢密院一次次递上的军饷告急文书，那些密密麻麻的赤字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睡眠；想起契丹使者在殿上傲慢的眼神，想起幽云十六州地图上那些被异族马蹄践踏的城镇……
而现在，这 “百万贯” 三个字，像一道劈开黑夜的闪电，照亮了北伐的通途！
“呵…… 呵呵……” 低沉的笑声从柴荣喉咙里滚出来，带着压抑已久的狂喜，震得案上的玉圭微微颤动。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痛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这不是梦 —— 他真的有了足以支撑一场大战的军资！
“开 —— 宫 —— 门！” 掌印太监尖锐悠长的唱喏撕裂霜雪死寂，惊起檐角宿鸟。玄甲禁军提着赤红宫灯冲出，步履踩碎薄雪，急促密集。
红光拖曳在素白宫道上，蜿蜒如道道流淌的血痕，直扑枢密院馆所深处！
“嘭嘭嘭！” 戍卫擂门声如急雨。
陈琅猛地惊醒，铜刻沙漏中流沙恰好滑至丑时三刻。
他下意识地摸向枕边的短刀，目光撞上窗棂 —— 一片繁复锋锐的冰花正沿琉璃棱无声绽放，恰至第七重！那是以契丹黑水坑硝石秘制的验温器，置于寒夜窗棂之上，冻出的冰棱状若蜀道雪山嵯峨，纹路层数对应时辰深浅。
王朴前日赠他时说得艰涩：“七重裂…… 乃破关之兆，叩阙吉时。”
丹凤门前，重逾千钧的宫门在刺耳的铰链绞动声中次第洞开。
王朴深紫官袍拂过门前汉白玉螭首，袍裾所沾夜露冰晶被震碎，如星芒溅落，沾湿了他胸前孔雀补子上幽蓝的羽翎。
陈琅紧随其后，步履落在御道金砖之上，鼻尖却捕捉到石缝间逸出一缕极其微弱却熟悉的气味 —— 工部防冻御寒的硝石粉！与雄州榷场缴获的那批契丹火硝气味如出一辙！
他心头一凛，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周围的禁军，看到他们甲胄缝隙间同样沾着类似的粉末。
领路老内侍低眉垂首，腰间蹀躞带暗扣处，精细的 “内侍省” 铭文之下，一道浅得几乎融入铜锈的爪痕赫然入目 —— 是符家铁卫狼首徽记的变形！冰透骨髓的寒意，瞬间缠绕上陈琅的心脉。
御书房内，地龙盘踞的余温被铜炉香兽吞尽，只余森森凉意。金砖光滑如镜，映着君臣三人模糊的影子。
陈琅额角细密的汗珠无声滑落，并非畏惧，而是这深宫禁地潜藏的无数只眼睛和密如蛛网的线报网让他窒息 —— 王朴的硝石纹，内侍的狼印铜扣…… 符家的势力如同鬼魅，无处不在。
柴荣一身玄色常服踞于御案之后，宽袍下的肩背线条却异常锐利，袖口微敞，一丝冷硬的金属反光刺痛了陈琅的眼 —— 锁子甲！这位以铁血奠基的帝王，纵使深夜召见，亦甲不离身，如虎豹枕戈！
“王卿，陈卿，快坐！” 柴荣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温和，甚至亲自起身，示意内侍给两人看座。他看着走进来的王朴和陈琅，尤其是看到陈琅那张尚带青涩却目光坚毅的脸时，心中的狂喜再次翻涌 —— 就是这个年轻人，用一套看似荒诞的盐引期货，为他打开了一条血路！
“好！好一个盐引券！” 柴荣低沉的笑声陡然炸开，枯瘦的手指猛地抓过那份黄绫账册，“啪” 一声重重掼在巨大的紫檀御案上！
案上仙鹤宫灯里凝固的烛泪被震得簌簌跌落，三点烛火 “轰” 地蹿高三尺，火舌如毒龙喷吐，瞬间将账册上 “盐引” 二字吞没于炫目白光之中！
他指着账册上的数字，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王卿你看！陈卿你看！这百万贯，足以让朕的禁军换上最精良的甲胄，足以让工部打造出十倍于往日的箭簇，足以让河北军寨的士兵们吃上热饭，穿上棉衣！” 他豁然起身，一把将御案上覆盖的巨幅《皇舆山河图》粗暴掀开！
一张色彩诡艳的异域舆图狰狞裸露 —— 羊皮为底，锋锐的契丹文字密布其上，蜿蜒标记着条条商路！
路名赫然竟是用猩红的朱砂勾画！“你看这张图！” 柴荣的手指重重戳在幽州的位置，“契丹人以为占据了幽云，就能高枕无忧？他们错了！大错特错！”
陈琅的心脏骤然缩紧！
那羊皮图的边沿镶滚的，哪里是寻常金线？分明是织入 “雪山翠羽” 的秘色丝缕！
针法细腻、丝光流转间隐有冰蓝雾凇纹理 —— 此乃符家女公子前日敬献陛下的 “蜀绣” 绝品！符清漪的手，竟然伸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与此同时，陈琅腰间玉带扣因躬身触及冰冷砖面，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察的 “咔嗒”。
就在这声响发出的瞬间，他眼梢余光如冰冷的刀刃，精准切过柴荣玄色朝靴靴底边缘 —— 几点黏附其上的暗黑色泥土微粒！
颗粒微小却极其眼熟，那特有的沉郁色泽与细腻胶质感…… 辽东鸭绿江畔专产的黑土！
天子竟已亲临过陈桥驿！
寒意瞬间麻痹了他的脊柱。符家的地图！契丹的路线！天子的足迹！一条无形的引线已将所有线索串联，只等火星溅落！
“陈卿 ——” 柴荣的声音陡然拉近，高大的身影裹挟着烛火的温度与沉水香的馥郁压至面前。
一块温润的白玉珏被递到陈琅眼前。
玉珏螭龙盘绕，龙首狰狞，目光如炬，最诡异的是，烛光下，那龙纹竟自内而外裂出三道极细微的深色暗痕 —— 如同嵌入骨髓的毒蛇！
“认得？” 柴荣的指腹重重按过裂痕，眼中闪烁着试探的光芒。
陈琅瞳孔收缩！
这正是盐引母板上最核心、最隐秘的 “三螭穿云” 压印防伪纹！
一丝极其淡薄、混杂在浓郁龙涎香下的铁锈血腥气猛地钻进陈琅鼻腔！他眼前瞬间闪过王朴案头上被箭矢洞穿的旧甲胄 —— 二十年前澶渊河畔，柴荣肋下那道深可见骨的契丹狼牙箭伤！
“臣…… 认得。” 陈琅艰难地开口。
柴荣满意地点点头，将玉珏塞进陈琅手中：“此珏赠予你。它不仅是身份的象征，更是朕对你的信任！” 他转向剧烈呛咳的王朴，声音陡然郑重，“幽燕风雪，可还似当年刺骨？”
王朴苍老的身体佝偻成虾，紧捂口鼻的雪白绢帕无法阻挡点点猩红喷涌而出！
血珠如朱砂泪，沉重地砸落于刚刚被掀开的契丹舆图之上，瞬间将代表幽云十六州的广阔地域洇开一片狰狞可怖的赤色！
“陛下…… 老臣…… 尚能…… 为国前驱……”
柴荣凝视指尖黏稠暗红，低沉的声音如冰刀刮过骨缝：“今冬这场雪，当真比当年燕京城下，契丹人砸来的炮石…… 还要冷硬几分啊。”
他的目光猛地钉死在陈琅腰间 —— 那块用于勘验盐引磁纹的铁黑色磁石，正隔着青袍冷冷凸现轮廓！
五更鼓声闷闷，如沉睡巨兽的吐息。陈琅绯色官袍内衬已被冷汗浸透。“陈 —— 琅！” 柴荣的声音带着滚烫的龙涎香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重重撞进他的耳膜：“朕意……”
就在柴荣即将说出封赏的话时 ——
“报 ——！！！” 一声凄厉变调的嘶吼，挟裹着刺骨的夜风，如利斧般劈破御书房压抑的死寂！
殿门轰然被撞开一线！一个浑身霜雪、面色青灰如鬼的皇城司察子，连滚带爬扑入。他右臂齐肘而断，撕裂的袍袖被草草束紧，断口处渗出的鲜血早已凝结成暗紫色冰渣，左臂却死死箍着一个桐油密封的铁筒！
铁筒之上，两道狰狞的新鲜划痕深入骨髓，赫然是锋锐的鹰爪撕扯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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