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雪虽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得紧。
容与正打算去书房，前院便传来叶润章清朗带笑的声音：“行简！你这可不够意思啊，有好吃的竟不叫我，自己在家吃独食？”
话音未落，一身宝蓝色云纹锦袍、外裹玄狐领氅衣的叶润章已撩开暖阁门帘，带着一身清冽的寒气进来，后面跟着捧着手炉的贴身小厮。
他想必是昨日从妻子晏清那里听到了暖锅的“盛况”，今日便迫不及待地杀上门来兴师问罪了。
容妍立刻像只小百灵鸟般迎上去，眉飞色舞得意地炫耀：“文泽哥你不知道，那个暖锅可香可辣了！明彻哥都辣得直吸溜！”
叶润章夸张地捶胸顿足：“听听！听听！妍儿都吃到嘴了，我这个做兄弟的却只能闻风而至！行简啊行简，你太不够朋友了！”他转向容与，一迭声地谴责，“不行不行，非得再请一顿不可！不，两顿！我必得尝尝是何等佳肴能让我家义妹如此念念不忘，还让明彻那般人物都‘斯哈斯哈’！”
他那风流倜傥的模样配上这耍赖般的控诉，逗得容妍笑弯了腰。
容与无奈扶额，眼中却也带了笑意：“好好好，下次一定请你，不过那辣椒霸道，文泽兄可别像容易那般露怯才好。”
“哼，小看我了不是！”叶润章昂首挺胸，随即凑近些，压低了声音，眨眨眼，“说定了，改日必来叨扰。”
说笑了一阵，叶润章笑容微敛，正色道：“借一步说话？”
容与点头，两人便转进书房。
容易上了热茶退下，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温暖的书房里弥漫着淡淡墨香与茶香，隔绝了外界的寒气。
叶润章抿了口热茶，眉头微蹙，脸上那份世家公子的闲适风流褪去，显出几分朝廷官员的凝重。
“这两日朝中可不太平。”叶润章开口，声音低缓，“一个‘盐引’案，搅得沸沸扬扬。”
容与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
“盐政积弊，你我都清楚。盐商世袭垄断，勾结地方甚至中枢官员，盐价高得离谱，贫苦百姓买不起，只能淡食，而本该充盈国库的盐税，倒有大半流入了蛀虫们的私囊。”
叶润章语带愤懑，显然对此深恶痛绝：“户部侍郎赵臣良赵大人，真正的清流骨鲠之臣，前日上疏痛陈盐政痼疾，提出‘新盐引法’！主张废除盐商世袭垄断特权，盐引不再由官府指定富商专卖，而是实行‘招标’之法。”
“任何商人只要缴足保证金，承诺按规定数额向朝廷缴纳足额盐税，并通过公开竞价购得盐引，即可获得指定年限的食盐经销权。”
容与沉吟道：“如此，引入竞争，盐价自然会被压低，盐税更能确保入库，于国于民，确是大利。”
“可不是！”叶润章越说越激动，但随即声音又低沉下去，带着一股压抑的无奈，“然此举一出，触动无数人利益。盐商背后的世家权贵、朝中依附其上的官员，尤其是那些靠着盐引坐收其成、中饱私囊的……哼。
他压低了嗓音，显然是有些顾忌：“那些阉竖的势力在盐政上盘踞根深，自然跳得最厉害。昨日的廷议，以次辅常玉梁为首的一批人，张口就是‘祖宗之法不可轻改’‘盐商制行之百年何可遽变’，闭口‘新法施行必致盐商恐慌、市场动荡’，‘有损国体’，愣是把这事给强行搁置，押后再议。”
叶润章重重哼了一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心头的愤火：“可笑！什么祖宗之法不可改？不过是维护他们自家的金山银海罢了。”
容与神色沉静，并不意外：“那朝中其他派系，是何反应？譬如，容首辅？”
叶润章放下茶盏，语气带了些思索：“怪就怪在这里。容首辅态度颇为……中庸。廷议之上，他并未旗帜鲜明地支持赵侍郎的改革，言谈间似有顾虑；但也不曾附和常次辅那套‘祖宗成法’的说辞，只说兹事体大，关乎国计民生根本，需详加斟酌，再做定夺。像是在观望。”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着容与：“这种既不支持也不明确反对的做派，倒是保全了各方颜面，但也难摸清其真实想法。不过我倒是听说，他在盐政上……也颇有经营？”
容与心中了然，她的指尖在杯沿处轻轻摩挲两下。
容首辅派系在盐政上自然有份额，甚至不在少数。贸然支持改革等于自断财路，但明确反对又会被打上“阻挠清流”的烙印，此时作壁上观才是老成谋国之举。
叶润章又想起一事，语调变得有些玩味：“对了，昨日还有个趣事。二皇子景王殿下恰好回朝述职，也在殿上。”
容与眉头微挑。
“这位殿下，回京第一次露面，就在盐引案的廷议上，把次辅常玉梁给当众撅了一顿！”叶润章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看热闹的促狭，“常玉梁在那里老调重弹‘祖宗之法如何如何’，话音刚落，景王殿下就嗤笑一声——虽然声音不大，但在那当口，满殿都听得见。”
“他也没明确说什么支持新盐法，只盯着常次辅，冷冷淡淡地说了一句：‘常阁老张口祖宗闭口成法，莫非这祖宗的盐法，就是让百姓吃得淡出鸟来，让国库穷得叮当响的法子？百年前的盐政能治如今的盐荒？’直接把常次辅噎得脸都绿了！”
叶润章模仿着景王的语气，按照容与跟景王为数不多的两次会面来看，这语气还颇为绘声绘色。
“此言一出，殿上针落可闻！常玉梁气得直哆嗦，正要辩解。太子殿下赶紧打圆场，说了些‘二弟刚回京，旅途劳顿’‘诸卿还需心平气和商议’之类的话。景王殿下倒也给太子面子，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
叶润章摊手：“所以你看，景王这态度也暧昧得很。说是支持改革吧，他就为了撅常次辅？说不是吧，那话又句句直指要害。感觉他就是……纯看不惯常次辅那副守旧嘴脸，出来搅个局？”
容与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思绪。
廷议上的唇枪舌剑，各方势力看似清晰实则模糊的立场，二皇子裴旭那锋芒毕露却又点到即止的回朝亮相……这一切，都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正随着异常寒冷的冬雪，无声地笼罩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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