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在宫门前的空地上，隔着几步的距离，交谈了几句。话题始终围绕着农具改良、农桑要务展开。
裴晟问得细致，容与答得恭谨清晰，既无过分热络的攀附，也无刻意疏远的冷淡，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太子温润如玉，言辞恳切；容与沉稳有度，应对得体。一派君臣相得、探讨实务的和煦景象。
片刻后，裴晟因需入宫请安，便含笑告辞：“待诏辛苦，早些回府歇息。日后若有农桑疑难，还望待诏不吝赐教。”
“殿下言重。臣随时恭候殿下垂询。”容与再次躬身相送。
看着太子的车驾缓缓驶入宫门，容与才直起身，登上自己的马车，对着容易微微颔首。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视线。她靠在车厢壁上，轻轻舒了口气。
随着太子殿下一日比一日年长，如今与太子接触，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
过近则惹皇帝猜忌，过远则显不敬。
方才那番对答，看似寻常，实则耗费了她不少心神。
不过，凭此次交谈，容与便看出，这位太子殿下是真正柔善之人……帝国未来的掌舵之人是如此人物，究竟是祸是福？
与此同时，紫宸殿西暖阁内。
昭乾帝裴悫正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听着袁保低声禀报宫门处的“偶遇”。
“……太子殿下言辞恳切，对容待诏改良农具之功甚为赞许。容待诏则始终执礼甚恭，应答皆围绕农桑实务，不涉其他。二人交谈片刻，太子殿下便入宫请安，容待诏亦乘车离去。”袁保的声音平稳无波，没有掺杂丝毫的个人情感，只是单纯地如此叙述道。
裴悫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榻沿，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嗯……太子仁厚，敬贤重才，是好事。”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容行简……倒是个明白人。这份分寸，在他这个年纪……也算难得。”
“不像某些老货，半截身子入土了，还不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袁保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裴悫睁开眼，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精光。
盐政……浙省……一团乱麻，却也是个机会。
常玉梁、胡不为……还有那些盘踞在盐利上的硕鼠……或许……该放条不一样的“鱼”进去，搅动搅动这潭死水，让那些藏在淤泥里的东西，自己浮上来？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心中悄然成形。
他没有明说，只是指尖敲击的频率，似乎轻快了几分。
同一时间，竹石居内，华灯初上。
莲蓉——那只从豫章老家带来的、如今已长成威风凛凛大狸花的猫主子，正懒洋洋地霸占着容与书案上最温暖的一角。
它浑身油光水滑的狸花纹路在灯光下如同流动的绸缎，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容与刚摊开的书卷，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一双琥珀色的猫眼半眯着，带着睥睨众生的慵懒与傲慢，喵喵两声。
容与无奈地放下笔，伸手挠了挠莲蓉的下巴。
大猫立刻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脑袋蹭着她的掌心，尾巴尖愉悦地卷了起来。
容易无声地走进书房，将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放在书案一角，目光扫过那只几乎占据了半张书案的“猫大王”，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公子，今日宫中……”容易低声开口。
容与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都知道了。”
她指尖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莲蓉的耳根，惹得大猫舒服得直伸懒腰：“陛下今日田间问策，看似随意，实则步步紧逼。盐政这摊浑水……怕是躲不过去了。”
容易眼神一凝：“公子是说……陛下有意让您……”
“不是有意，是必然。”容与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语气平静无波，“常玉梁那伙人把钦差遇袭的案子办成了‘山匪劫财’，糊弄鬼呢。胡阁老那边想硬查，但证据都没了，怎么查？陛下心里门清，却暂时按下了。为什么？”
她抿了口茶，目光落在莲蓉那身漂亮的狸花斑纹上：“因为他需要一个能搅动局面、又不完全属于任何一方的人，去把水搅浑，让那些藏在水底的大鱼，自己跳出来。”
她放下茶盏，指尖点了点莲蓉毛茸茸的脑袋，大猫不满地“喵呜”一声，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而我，”容与自嘲地笑了笑，“一个出身寒微、根基浅薄，却偏偏得了点圣眷、还懂点‘旁门左道’的新晋探花，不就是最合适的那根‘搅屎棍子’吗？”
所谓话糙理不糙，容与叹了一口气继续道：
“最好的地方是，表面还和容首辅有些关系，查好了是陛下圣明，查砸了……还能扣在容首辅头上。”
容易眉头紧锁：“行简，此次若去浙省，凶险万分。常玉梁一党在浙省根基深厚，与盐商豪强盘根错节，您若奉旨查案，便是动了他们的命根子……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我知道。”容与的声音依旧平静，眼神却陡然幽深起来，“但陛下既然有了这个心思，就不会轻易改变。与其被动等旨，不如主动谋算。”
她看向容易，笑道：“明彻，若真有那一天，浙省之行，便是真正的龙潭虎穴。你可愿去？”
容易顿了一下，声音斩钉截铁：“你都不怕，我怕什么？若真出事，我不站在你身边，我也不放心。”
容与看着这位早已变成家人的刚毅青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还没到那一步。不过……是该做些准备了。”
她的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且看吧，这一趟，可没那么简单。”
莲蓉似乎被他们的对话吵醒，不满地“喵”了一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跳下书案，迈着优雅的猫步，走到窗边软榻上，跳上专为它搭的小吊床，继续它的春秋大梦。
这世间纷扰，皆与它这只高贵优雅的小猫咪无关。
容与看着莲蓉那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慵懒模样，唇角微弯。
风暴将至，她这条看似不起眼的小船，已被推向了漩涡的中心。
接下来，是借此机会乘风破浪，还是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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