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脚步微顿，转过身。
只见胡不为正缓步走来。
这位素来以清正刚直、甚至有些古板着称的老臣，此刻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有疲惫，有释然，更有一丝深藏的痛楚与怅惘。
他走到容与身边，并未看她的眼睛，目光投向远处宫墙的飞檐，沉默了片刻。
阳光落在胡不为花白的鬓角，显得格外刺眼。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风吹散：
“她……走的时候痛苦吗？”
容与心头微微一震。
她知道胡不为问的是谁——胡三娘。
那个才情横溢、却心有执念、最终葬送了自己性命的女子。也是……胡不为唯一的女儿。
数日前，容与曾秘密拜访过这位深居简出的次辅。
在那间堆满书卷、弥漫着墨香的书房里，她平静地讲述了胡三娘的遭遇。
当时，胡不为枯坐在书案后，如同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脸上血色褪尽，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案上那方女儿幼时为他刻的砚台，久久不语。
那沉默，比任何痛哭都更令人窒息。
他以为，自己的女儿早在十几年前就逝世了，没想到竟然还在人世，但是，他却仍旧与她失之交臂。
“不。”容与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如同山涧清泉，“她走得很安详，如同了却了尘缘。”
胡不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翻涌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
“那就好……”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像叹息，“那就好啊……”
他没有再看容与，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微微颔首，便转过身，佝偻着背脊，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下了那高高的汉白玉台阶。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与落寞。
女儿当年执意嫁给静王，后来，女儿的死，终究成了这位老父亲心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而这道伤疤如今再被翻出来，也让他对女子那被压抑的才情与命运，多了一份迟来的、沉重的理解。
容与默默地看着胡不为远去的背影，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仇恨的终结，有时带来的并非纯粹的喜悦，而是更深沉的悲悯与叹息。
“容尚书。”一个轻柔而沉静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容与收回目光，转头望去。只见容舒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身侧。
她一身深青色女官常服，身姿纤细却挺拔，气质沉静如水，如同空谷幽兰。
阳光同样洒在她身上，却仿佛被她的沉静所吸纳，只在她清澈的眼眸中，映出点点碎金。
姐妹二人并肩而立，站在紫宸殿外那象征着权力巅峰的、长长的汉白玉高阶之上。
脚下，是肃穆的宫道和渐行渐远的群臣背影；头顶，是湛蓝如洗的天空和灿烂夺目的阳光。
容舒微微仰头，目光越过重重宫阙，望向那无垠的苍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力量：
“行简，”她唤着容与的字，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门开了。”
容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她深邃的目光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欣慰，有凝重，有对未来的期许，更有对过往牺牲的缅怀。
“虽然很难……”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石掷地，“但总要为天下女子，开一条路。”
……
金陵城的初夏，阳光格外明媚。
朱雀门外，巨大的广场上人声鼎沸，却非往日的肃杀军阵，而是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而充满希冀的气息。
彩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甲士肃立如林，拱卫着广场中央那片整齐排列的考棚。
今日，是大昭开天辟地以来，首届“女官试”开考之日。
数百名女子，身着各色衣裙，手持考牌，安静地排着长队。
她们年龄各异，气质不同，有的沉稳如深潭，有的灵动如山泉，有的紧张地绞着衣角，有的则眼神坚定如磐石。
她们来自天南海北，其中也有一些熟悉的身影。
林疏影、春颜、桂萱儿、王若芙……更有户部侍郎叶润章之妻晏清，她将年幼的孩子托付给乳母，毅然前来。
她的眼中虽有牵挂，却更多是为自己搏一个未来的决绝。
她们汇聚于此，如同涓涓细流汇成江河，怀揣着同一个滚烫的梦想——凭借自己的才学，堂堂正正地踏入仕途！
主考台高踞北侧。
御前秉笔女官容舒，一身深青色常服外罩玄色披风，端坐主位。
作为此次女官试的实际掌舵人，她的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波澜。
目光扫过那片姹紫嫣红的身影，她看到了无数被时代尘封的才华，看到了无数渴望破茧而出的灵魂。
“吉时已到——！”礼官的高唱响彻云霄。
“开龙门——！”
沉重的朱雀门侧门缓缓开启，如同推开了一道尘封千年的闸门。
“考生入场——！”
在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或期待的目光注视下，这数百名女子，迈着或沉稳、或轻快、但都无比坚定的步伐，依次步入考场。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在寂静的考棚内持续了三日，孕育着破茧的希望。
放榜之日，朱雀门外再次人山人海。
金榜高悬，阳光照耀下一个个名字熠熠生辉。
林疏影、春颜、桂萱儿、王若芙、晏清……她们的名字赫然在列。
首批百余名通过严苛考核的女子，被授予从九品至六品不等的女官衔。林疏影进入太医院编纂医典、培训后学；春颜在内廷织造局改良织机、设计新纹；桂萱儿在户部算学房精算赋税；王若芙在翰林院誊录典籍；晏清则在慈佑堂统筹地方医馆建设……
她们如同星星之火，散落在大昭各处，用专业、勤勉和无可否认的才华，赢得了尊重与认可，无声地宣告着，女子同样能撑起一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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