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刀,刮过焦黑的土地,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雪葬师立于寒鸦堡外三里,身形如一株万年不化的枯松。
她的铁铲刚刚铲开一座新坟,冻土翻卷,露出一个恰好能容纳一人的深穴。
墓碑是一块未经打磨的青石,无字,无名,仿佛在等待一个注定被遗忘的归宿。
她抬起头,那双看惯了生死的眸子穿透漫天风雪,落在正一步步走来的萧云归身上。
她的声音比这北境的寒风还要冷冽:“我埋过三百七十二个未能归家的亡魂,他们或战死沙场,或力竭于途。你是第一个,我还未动铲,便已半只脚踏入轮回的人。”
话音刚落,一直紧随萧云归的灰奴儿便猛地上前一步,矮小的身躯爆发出不相称的警惕,嘶声道:“他还能走!”
“能走,不代表能回。”雪葬师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言语。
她手中的铁铲轻轻一扬,指向那座新坟旁一个更小的土穴,那土穴的形状极为诡异,仅仅能埋下一道影子。
“那是给你口中的‘他’准备的。若那个寄宿在你识海中的‘未来之身’先你一步彻底显形,夺了你的根本,我便先埋了他。一个没有过去的未来,不过是更虚无的孤魂野鬼。”
这话如同一根冰锥,狠狠刺入在场每个人的心底。
不远处,跪在焦土之上的剑烬童,那张满是烟灰的小脸猛地抬起。
他手中紧握着一根烧剩的炭条,身前的石板上,一幅潦草却传神的画作刚刚成型——两道身影,一实一虚,交错而立,共同握着一柄残破的剑。
他茫然的目光在萧云归和他那淡得几乎要消散的虚影间来回逡巡,带着孩童最纯粹的困惑,颤声问道:“你们……究竟谁,才是真正的萧云归?”
这个问题,如同一记重锤,敲在萧云归的心神之上。
他沉默了,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静止,天地间只剩下这个直击灵魂的拷问。
识海深处,那盘坐于剑意莲台之上的“未来之身”缓缓睁开了双眼,他的声音不再是冰冷的对峙,而是一种近乎叹息的低语,直接在萧云归的灵魂中响起:“不必问了。真正的我,是那个愿意为守护他人,而燃尽自己的……那一个。”
话音落下的瞬间,萧云归动了。
他弯下腰,右手紧握着归一剑的剑柄,没有丝毫犹豫,噗嗤一声,将这柄陪伴他一路血战的本命之剑,狠狠插入身前的雪地之中。
奇迹发生了。
那本因承受了“断江式”而布满裂纹、剑身暗淡的剑胎儿,在接触到这片被鲜血与死亡浸染过的焦土时,竟发出了微弱而欢欣的嗡鸣。
一缕缕肉眼可见的银光,如活物般顺着剑身的裂纹流转,所过之处,那些狰狞的伤痕竟以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开始愈合。
仿佛这片土地的死寂,正在被一种全新的生机所唤醒。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啊——!”灰奴儿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他双手死死捂住耳朵,痛苦地跪倒在地,身体剧烈颤抖。
“地脉……地脉在哭!它们在哭嚎!”他的双眼暴凸,布满血丝,惊恐地望向北方那片被无尽风雪笼罩的极渊方向,“是北境的万剑残魂!它们要醒了!九星连珠的天时将至,它们感应到了主人‘断江式’的余韵,想要借这股力量,重聚剑心,再临人间!”
随着他的吼声,一股难以言喻的宏大悲鸣自地底深处传来,仿佛有千万个不甘的灵魂在同时呐喊。
萧云归猛地抬头,望向灰奴儿所指的北方天际。
只见那厚重的雪幕之中,无数残破的剑影自大地之下缓缓浮起,断剑、残刃、碎裂的剑格……它们密密麻麻,汇聚成一条横贯天际的死亡星河,剑尖倒悬,齐齐指向南方,指向那传说中剑道修士的圣地——青霄城!
一股毁天灭地的肃杀之气,隔着千里冰原,遥遥压来,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心悸。
“吼!”
一声不似凡间野兽的咆哮炸响,打断了这片刻的死寂。
一道周身缭绕着灰败光晕的巨犬虚影,毫无征兆地从风雪中猛扑而出!
正是那以吞噬生灵光华与魂魄为生的光蚀犬!
它的目标明确得令人胆寒——并非萧云归的本体,而是他身旁那道摇摇欲坠的虚影!
“虚者当食!此乃天地至理!”
光蚀犬口吐人言,声音嘶哑而贪婪,巨口张开,仿佛一个能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洞,直噬萧云-归的未来之身。
在它眼中,这道介于虚实之间的影子,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粮。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插入雪地中的归一剑骤然爆发出凄厉的剑鸣!
剑胎儿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危机,通体银光大盛,一蓬滚烫的银色剑髓竟如鲜血般从剑身喷涌而出,瞬间在萧云归身前化作一道凝实的圆形剑罡!
“铛——!”
光蚀犬的利齿狠狠撞在剑罡之上,发出一声金铁交击的巨响。
狂暴的能量冲击开来,将四周的积雪瞬间震成一片真空。
剑罡剧烈震颤,上面的银光飞速暗淡,但终究是挡下了这致命一击,将光蚀犬庞大的身躯震得倒飞出去。
光蚀犬在半空中翻滚几圈,稳住身形,一双幽火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萧云归,口中涎水滴落,腐蚀着脚下的焦土,发出“滋滋”的声响。
“一个已非生非死,半虚半实的存在,何苦还要挣扎?放弃吧,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萧云归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抬起了左手,那只手,同样变得有些半透明。
他以自己残存的剑心,悍然引动整个识海。
刹那间,他身旁那道被光蚀犬视为猎物的虚影,光芒大放,竟主动迎向萧云归的本体。
双影重叠,又在下一瞬分离,形成了一实一虚,两道并肩而立的萧云归!
他们同时抬手,共同握住了那柄依旧插在雪地里的归一剑。
“我未归家,故我不死。”
萧云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随着他的话语,那由双影共同握持的归一剑,剑锋微抬,隔着数丈的距离,遥遥指向光蚀犬的头颅。
没有惊天动地的剑气,没有毁天灭地的威能。
仅仅是这一个动作,那柄剑的剑尖,仿佛蕴含着某种超越生死的法则之力,轻轻一点。
“呜——!”
光蚀犬发出一声夹杂着恐惧与痛苦的哀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巨锤正面击中。
它看向萧云归的眼神,不再是贪婪,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惧。
它想不通,为何一个将死之人,竟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意志。
它不再有丝毫恋战之心,夹着尾巴,化作一道流光,狼狈不堪地遁入了茫茫风雪之中,再也不敢回头。
击退了光蚀犬,萧云归却没有丝毫松懈。
他缓缓转身,面对着那片已经化为废墟的寒鸦堡,面对着这片埋葬了无数同袍的焦土。
他松开手,归一剑依旧立在原地。
他迈出一步,走上前去,再次握住剑柄,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缓缓拔出。
剑锋拖曳在地,他在焦黑的土地上,划出了一道又深又直的刻痕。
这道刻痕,仿佛要将这片天地一分为二,一端是死亡的过去,另一端,是未知的未来。
“你在做什么?”灰奴儿看着他的举动,满心不解地问道。
萧云归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沙哑,在风雪中飘散:“立碑。”
他顿了顿,补充了后半句。
“不立名。”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归一念似有所感,发出一声悠长的共鸣。
剑身上刚刚愈合不久的银色剑髓,竟再次流淌而出,顺着剑尖,缓缓注入那道深深的划痕之中。
银髓遇土则凝,遇寒则固,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在那道划痕之上,凝结成了一座通体闪烁着淡淡银辉的无字剑碑。
它没有名字,因为它纪念的是所有逝去的人。
它是一柄剑,因为它代表着不屈的抗争。
看到这一幕,一直跪在地上的剑烬童,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他朝着那座崭新的无字剑碑,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烟灰,在焦土上留下点点湿痕。
远处的雪葬师,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她收回了望向萧云归的目光,转而看向自己刚刚挖开的那座新坟。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挥动铁铲,将翻出的冻土一铲一铲地填了回去,默默合上了那座未曾用上的坟茔。
南方的风,不知何时骤然吹起,卷动着北境的寒雪,化作一道遮天蔽日的巨大雪幕,席卷了整片大地。
萧云归就在这风雪之中,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无字的剑碑,然后转身,踏上了归途。
他每向前踏出一步,脚下都会留下一个半透明的足迹,仿佛他的存在正在被这个世界所稀释。
然而,那些足迹又在出现的瞬间,便被身后席卷而来的风雪迅速掩埋,不留一丝痕迹。
他的识海之中,那道“未来之身”依旧盘坐如初,只是这一次,他与萧云归之间再无对立,反而像是最忠实的道友,低声呢喃:“这一次,我们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掌中的归一剑,剑胎儿发出清越的轻鸣,像是在回应着他的话语,一道稚嫩而坚定的意念传入他的心底:“主人,剑已醒,路在前。”
风雪的最尽头,那片连接天与地的灰白之中,一道极细微、极暗淡,完全不属于此刻这个时间的裂痕,悄然浮现了一刹那。
它就像是一个遥远未来的坐标,在时空的洪流中投下了一个短暂的倒影,仿佛曾有那么一个人,站在所有故事的结局处,回望此刻,回望着这个刚刚立下无字碑,正踏上未知归途的萧云归。
风,更大了。雪,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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