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湖县境内,南三河的冰面在1948年腊月的刺骨寒风里嘎吱作响,呻吟不止。
那声音并非单调的碎裂,而是冰层深处、暗流与河底千年卵石猛烈撞击发出的闷雷,一声声低吼,仿佛大地腹腔中压抑的咆哮。
凛冽的北风如刀,刮过虞玉兰破旧棉袄的高高领口,她下意识地又紧了紧。
领口绽露的灰白棉絮,被风撕扯着,狂舞如乱草。
她孤身伫立在河西新垒的、还带着湿冷土腥气的田埂上。
睫毛上凝结的霜花,细小晶莹,如同镶嵌的冰钻,却丝毫未能模糊她的视线。
她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锥,穿透河面上翻滚弥漫、几乎凝成实质的灰白色寒雾,直刺对岸那片被战火反复啃噬、焦黑如炭的土地。
在她身后,姬家的闺女们——姬忠英、姬忠芹、姬忠莲、姬忠菁,一个个鼻尖冻得通红,像熟透的山楂,清涕不受控制地挂在唇边,又被她们倔强地用手背蹭去。
她们把冰冷的铁锹木柄攥得死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二婶那双常年浸泡在冰冷河水里、骨节早已粗大变形如百年老树根的手,此刻正紧紧按在新培的土埂上,仿佛要将自己生命的韧劲也摁进泥土里。
指缝间,还嵌着未能洗净的、带着河腥气的泥垢。共产党的工作队,如同神话中盘古开天的那把巨斧,硬生生在这片曾被洪水肆虐、几乎吞噬一切的河西荒滩上,劈砍凿挖,为濒死的土地凿开了一条流淌着希望的生路。
从河东那片血与火的地狱中,碰得头破血流、带着满身伤痕与惊惶逃回来的汉子们——姬忠怀、姬忠榴、姬忠桂,此刻正佝偻着背,蹲在自家新分到的、还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地头。
他们枯树枝般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捻着刚刚被翻松的、深褐色的泥土。
那泥土特有的腥气钻入鼻腔,竟奇异地透出一股久违的、令人心头发颤的肥腻感。
姬忠桂喉咙里滚出一声含混的、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叹息,缺了口的黄板牙间漏出的气息,带着霜雪的冰冷:“这地……真……真活了?”那声音里,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深埋心底的恐惧,仿佛害怕这只是一场随时会醒来的梦。
秋收时节,金黄的喜悦沉甸甸地压弯了河西的脊梁。打谷场上,巨大的石碾子吱吱呀呀地碾过厚厚的麦穗,那声音单调而有力,是丰收最朴素的乐章。
扬起的谷壳在秋日慷慨的阳光下,像无数细碎的金箔,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欢腾飞舞。
姬忠楜扛着新打下的头一袋谷子,沉甸甸的麻布袋磨着他厚实的肩膀,火辣辣地疼。
然而,这份疼痛却像引燃了导火索,他心口正揣着一团烧得正旺的火,那火焰驱散了所有疲惫。
他“嘿”地一声,将谷子重重撂在虞玉兰脚边,布袋落地时,“噗”地溅起一圈饱满的谷粒,有几颗顽皮地弹跳到他的裤管上。
虞玉兰没有言语,只是缓缓弯下腰。她粗糙如砂纸的手掌伸向谷堆,捻开几粒新米。那米粒,颗颗饱满圆润,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白得晃眼,白得刺目。
她猛地攥紧手中的米粒,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勒得惨白,青筋毕露。
她攥着的,哪里是几粒米?分明是河西人祖祖辈辈在绝望中攥了半辈子、却从未真正攥住的命根子!半晌,她抬起眼,目光如同扫描仪,缓缓扫过一张张被汗水冲刷得黝黑发亮、皱纹里还嵌着没来得及擦净的泥土的笑脸。
她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激起沉闷的回响:
“瞧见没?!这粮食!是咱自己的手!攥着共产党指的路!硬生生从阎王爷那抠牙缝的指头缝里抠出来的!”她顿了顿,让每一个字都深深烙进人们的脑海,“有了它!咱的娃,饿不死了!
咱这被压弯了几辈子的腰杆子,今儿个,也能挺一挺了!” 姬忠楜的胸腔里猛地一热,像被塞进了一团滚烫的棉花。
爹临死前,躺在破炕上,那双空洞无神、只盯着漏风屋顶的眼神,与眼前这白花花、亮得晃眼的米粒,猝不及防地重叠在一起。
巨大的酸楚和迟来的希望猛烈冲击着他的眼眶,滚烫的液体几乎要夺眶而出。
油灯如豆的夜里,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黑暗。虞玉兰坐在炕沿,就着这微弱的光,一针一线纳着厚厚的千层底鞋。
粗硬的麻绳穿过结实的棉布,发出“哧啦——哧啦——”单调而坚韧的声响,仿佛在丈量着夜的深度。
寒风像饥饿的野兽,猛烈拍打着糊着旧报纸的窗棂,纸缝里漏进来的冷风卷着灯苗,火苗不安地摇晃跳跃,将墙上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
“娘,”姬忠楜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低着头,用力地搓着麻绳,麻线深深勒进掌心。
磨得通红,“往后……真能一直有地种,有粮吃?”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惧。
虞玉兰手中的针猛地停在半空。摇曳的灯光在她饱经风霜的脸上刻下深深浅浅、沟壑纵横的阴影,眼窝深陷,仿佛两口枯井。
然而,那枯井深处,却燃烧着两簇灼人的火焰。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从冻土里刨出来的石头:
“楜子,你爹是咋死的?是命薄?不!”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切齿的恨意,“是咱穷人的血!
叫那些地主老财,像用抽水泵似的,一点点,一滴滴,活活吸干了!连骨头渣子都给他们嚼碎了当肥田的料!”她攥紧了手中的鞋底,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绷得惨白,“指望他们发善心?
那是痴人说梦!白日做梦!”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围坐在炕边的儿女们——姬忠兰的大辫子垂在胸前,无意识地绞着辫梢;姬忠云的手则紧紧绞着自己破旧的衣角。
“都给我记住了!”虞玉兰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惊雷在狭小的土屋里炸响。
“这天!要翻个个儿了!未来的天!是共产党的!咱穷人,只有把心掏出来,把命拴在共产党这根救命的绳子上,死心塌地跟着走!才能活得像个人样!
有田!有地!有粮!有房!有衣!有咱骨头里的硬气!别的路,都是死路!绝路!”字字句句,都像是从冻土里刨出的、带着血锈和泥土腥气的铁蒺藜,狠狠地砸进儿女们的心坎。
姬忠兰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啪嗒”一声砸在手背上,滚烫的温度让她浑身一哆嗦;姬忠云的胸口剧烈起伏,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姬忠楜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流“嗡”地一声冲上头顶,他只能重重地、一下下地点着头,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炭,灼痛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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