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的消毒水味,比镇卫生院更浓,更刺鼻,混杂着疾病本身散发出的、一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陈立冬母亲的病情暂时稳定了下来,但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眼神时常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或是紧紧抓着坐在床边的、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父亲的手。
陈立冬拄着拐杖,像个罪人一样守在病房外走廊的长椅上。他不敢进去,不敢面对母亲那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眼睛。每一次护士进出,房门开合的瞬间,他都能瞥见母亲消瘦的侧影,心就像被针扎一样刺痛。催债人马仔那些恶毒的话语、母亲倒下时痛苦扭曲的脸、父亲绝望的呜咽,如同循环播放的恐怖片,在他脑海里一遍遍上演。
他用父母抵押房子换来的那笔钱,支付了母亲的急救费和前期住院费。钱像水一样流走,而债务的深渊,依旧望不到底。那“最后三天”的期限,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他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一边是母亲的医药费和无尽的后续治疗,一边是步步紧逼、毫不留情的催债者。他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连在这医院走廊里来回走动,都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充满了鄙夷和审视。
就在母亲入院后的第二天下午,一个穿着邮政制服、面无表情的投递员来到了病房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十分正式的信封。
“陈立冬,是住这儿吗?有法院专递,签收一下。”
“法院”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中了陈立冬。他浑身一僵,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走廊里稀稀落落的病人家属也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他颤抖着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发件单位一栏,清晰地印着某某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字样。他的心跳如擂鼓,一种比面对催债马仔时更甚的、源自体制和法律威压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拄着拐杖,踉跄着躲到了走廊尽头的消防通道里。这里空旷、安静,只有安全指示牌散发着幽绿的光。
他背靠着冰冷的水泥墙,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划开了信封的封口。
里面是几张打印工整、措辞严谨的法律文书。他的目光急切而慌乱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
《传票》
《民事起诉状》
原告:某某银行股份有限公司
被告:陈立冬
案由:信用卡纠纷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诉讼请求”那一栏:
1. 请求判令被告陈立冬立即偿还原告信用卡欠款本金、利息、违约金等共计人民币128,450.71元;
2. 请求判令被告支付本案的诉讼费用。
后面附着的,是详细的欠款明细表,以及他当初申请信用卡时签下的一系列文件副本的复印件。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记录着他曾经虚荣的消费,和如今无法承受的后果。
然而,比这些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起诉状“事实与理由”部分的一段话:
“……被告陈立冬在明知无还款能力的情况下,恶意透支信用卡,且经原告多次催收后,超过三个月仍不归还,其行为已涉嫌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九十六条之规定,构成信用卡诈骗罪……原告保留向公安机关提起刑事控告的权利……”
“信用卡诈骗罪”!
“刑事控告”!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他之前不是没想过可能涉及刑事,但一直抱着侥幸心理,觉得只是民事纠纷。此刻,这明确的、来自国家司法机关文书上的指控,将他最后的侥幸彻底击碎!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冰冷的手铐,看到了法庭上庄严的国徽,看到了父母在旁听席上崩溃痛哭的样子,甚至看到了监狱高墙和铁丝网的阴影!
民事纠纷,或许只是赔钱(虽然他根本赔不起)。而刑事犯罪,那是要坐牢的!是会留下伴随一生的、洗刷不掉的案底的!
巨大的恐惧让他手脚冰凉,几乎握不住那几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纸张。他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拐杖倒在一边,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也浑然不觉。
怎么会……这么快?他以为至少还能拖一阵子,至少等他母亲的病情稳定下来……
他猛地想起,在缅北那个诈骗窝点时,刀疤王曾经狞笑着说过:“你们这些欠债不还的,在国内早就上了黑名单,法院的传票说不定都送到家了!”
原来,那不是恐吓。在他于异国他乡挣扎求生、在雨林里亡命奔逃的时候,这架庞大的国家机器,已经按照既定的程序,无声无息地运转,最终将这张代表着法律威严和他人人生污点的传票,精准地投递到了他的面前。
与这张传票所代表的、冰冷而强大的国家力量相比,之前那些泼油漆、呼死你、甚至暴力威胁的催债手段,简直像是小打小闹的儿戏。后者带来的是肉体的痛苦和即时的恐惧,而前者,带来的是对整个未来、对人生轨迹的彻底否定和系统性的碾压!
他完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完了。
他瘫坐在消防通道的角落里,像一摊烂泥。法院的传票、母亲的病容、催债人的狞笑、缅北的枪口、雨林的绝望……所有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无比的、无法挣脱的网,将他死死缠住,越收越紧,直到窒息。
他甚至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的脚步声在消防通道门口响起,带着焦急和担忧:“冬子?你在这儿干啥?咋坐地上?快起来,凉!”
陈立冬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将那份法院专递胡乱塞进怀里,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脏物。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为腿脚不便和心神激荡,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父亲走过来,费力地扶起他,捡起拐杖递到他手里。父亲的手粗糙、干瘦,却带着一种熟悉的、让他想嚎啕大哭的温度。
“爸……”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怎么能告诉父亲,他不仅没能解决债务,反而惹上了可能坐牢的官司?母亲还躺在病床上,这个家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
“没事,没事,”父亲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胳膊,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天塌不下来,总有办法的……先回去,你妈刚才还问起你。”
总有办法的?
还能有什么办法?
陈立冬被父亲半扶半搀着,一步一步挪回病房走廊。怀里的那份法院专递,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胸口生疼。那白纸黑字和鲜红的法院印章,在他脑海里不断放大,旋转,最终化作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囚笼,将他牢牢困住,无处可逃。
他看着病房门口那扇虚掩的门,仿佛能看到母亲虚弱的脸和父亲佝偻的背。他知道,他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但他也不知道,背负着这刑事指控的阴影,拖着这条残腿,面对重病的母亲和巨额的债务,他这条早已不堪重负的命,还能挣扎多久。
法律的程序已经启动,命运的齿轮正无情地碾压过来。他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前后左右,皆是绝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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