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那碗寡淡的白粥和身体自身残存的修复能力,让陈立冬在昏睡了几乎一整天后,终于能够勉强离开那张冰冷的床板。胃部的剧痛退潮了,不再是烧红的铁钎贯穿般的尖锐,而是转化为一种持续的、闷钝的灼热和隐痛,像一块始终煨在炭火上的砖,提醒着他那脆弱器官曾经濒临崩溃的事实。喉咙里的血腥味淡去了,但一种挥之不去的、带着铁锈气的异物感依旧萦绕不去。
他站在洗手盆前,看着镜子里那个形销骨立、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的男人。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嘴唇干裂起皮。仅仅是从隔间走到洗手盆这几步路,就让他感到一阵虚弱的眩晕,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撩起脏污的t恤,看到自己肋骨分明、腹部微微凹陷的躯干,皮肤因为缺乏营养和阳光而显得苍白松弛。这具身体,像一件过度使用、濒临报废的工具,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然而,生存的压力,比任何病痛都更不容置疑地驱策着他。阿杰那边暂时断了线,那点“遣散费”在支付了母亲的药费和这个月的房租后,已所剩无几。银行的催款短信依旧准时得像闹钟,每一个字都透着冰冷的寒意。他不能再躺下去,哪怕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腔深处的不适。
他必须找到新的活儿,合法的,或者至少……不那么快耗尽他这具破败身躯的。
走出那栋散发着霉味的居民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车流人海,各自奔忙。这一切曾经让他感到疏离和压抑的活力,此刻却让他产生了一种微弱的、近乎荒谬的渴望——他需要重新汇入这洪流,成为其中一颗挣扎求存的沙粒。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些穿着各色制服、骑着电动车在城市缝隙中灵巧穿梭的外卖骑手。这份工作,门槛低,时间相对自由,现结现算……似乎是为他这样的人量身定做的。更重要的是,它是在阳光下进行的,至少表面上是“合法”的,能让他暂时远离那个弥漫着化学溶剂和罪恶气息的仓库。
他走到一个大型商圈附近,那里聚集着不少等待派单或短暂休息的骑手。他凑近一个正在刷手机、皮肤黝黑的中年骑手,有些局促地开口询问:“大哥,请问……这个,怎么入职?”
那骑手抬起头,打量了他一下,目光在他不太好的脸色和那条微微拖沓的伤腿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了然。“哦,想跑单啊?简单,下个App,线上注册,审核通过就行。不过……”他顿了顿,“现在人多,单子不好抢,单价也降了。而且,你这身体……扛得住吗?”
“扛得住。”陈立冬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他还有选择吗?
接下来的半天,他就在一家快餐店门口蹭着微弱的wi-Fi信号,用他那部屏幕碎裂、反应迟缓的旧手机,艰难地下载App,填写资料,上传身份证照片。每一步操作都因为手机的卡顿和精神的疲惫而显得格外漫长。当系统终于显示“审核通过,可在线购买装备并开始接单”时,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感觉像是通过了一道极其狭窄的关卡。
他用口袋里最后一点钱,在一个二手电动车行租了一辆看起来饱经风霜、电池续航存疑的电动车,以及一个印着平台Logo、边角磨损严重的保温外卖箱。当他跨上那辆吱呀作响的电动车,将那个沉甸甸的箱子固定在车后座上时,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卑微与决绝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从一个在黑暗中粘贴伪造标签的“工匠”,变成了一个在阳光下奔波送餐的“骑手”。身份的转换,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只是将一种沉沦,替换成了另一种挣扎。
第一单来得很快。系统提示音尖锐地响起,屏幕上跳出一个附近的餐饮店地址和送达地点。陈立冬深吸一口气,拧动了电动车转把。车子猛地向前一窜,电量显示格瞬间掉了一格,让他心里一沉。
起初的几单还算顺利。虽然对区域不熟,需要频繁停下来看手机导航,虽然那辆破车动力不足,上坡时吭哧吭哧让人心焦,虽然保温箱的带子勒在肩膀上,摩擦着旧伤和新痛,但他终究是将餐品准时送到了顾客手中。收到第一笔线上支付的外卖费时,那微不足道的数额,却让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基于“正常”劳动的、微小的踏实感。
然而,这种脆弱的平衡很快就被打破。
第四单是一个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顾客住在六楼。陈立冬提着沉重的餐盒,仰头看着那陡峭而昏暗的楼梯,胃部立刻条件反射般地传来一阵隐痛。他咬了咬牙,开始向上爬。
一步,两步……伤腿传来熟悉的酸胀和刺痛。爬到三楼,他已经开始喘息,额头的汗水顺着鬓角流下。爬到四楼,胃里的那块“炭火”仿佛被重新吹燃,灼痛感变得清晰起来。他不得不停下来,靠在冰冷的楼梯扶手上,大口喘气,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快点啊!饿死了!”手机里传来顾客不耐烦的催促。
陈立冬抹了把汗,深吸一口气,继续向上。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胃部的疼痛与腿部的不适交织在一起,啃噬着他的意志。当他终于敲开六楼顾客的房门,将餐盒递过去时,脸色苍白得吓人。
“怎么这么慢?!”开门的年轻男子不满地嘟囔着,接过袋子,随手关上了门,连一句“谢谢”都没有。
陈立冬靠在门外斑驳的墙壁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挪下楼。回到电动车旁,他几乎是瘫坐了上去,从口袋里摸出那个早已空了的、裹药片的旧报纸包。里面已经一无所有。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受到一种对那苦涩药片近乎疯狂的渴望。
接下来的订单变得更加艰难。系统的派单毫无规律,时而将他派往城市另一端,时而又要求他在几分钟内穿越拥堵的商圈。电动车电量告急的警报灯不断闪烁,像一只嘲弄的眼睛。他对道路不熟悉,好几次拐错了路口,导致送达超时。
一次超时,顾客打电话来,语气恶劣地斥责,扬言要投诉。
一次因为导航误导,他绕了一大圈才找到隐藏在小巷深处的餐馆,取餐时已经耽误了很久。
一次送达地点是一个大型写字楼,等待电梯就花了将近十分钟,眼看着送达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胃里的灼痛也随着焦虑一起加剧。
平台的扣款通知一条接一条地发到手机上。超时扣款,差评扣款……他辛辛苦苦奔跑一单赚来的微薄收入,轻易地就被这些冰冷的规则吞噬殆尽。他看着手机上那可怜的收入余额,再对比一下不断累积的扣款记录,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傍晚,城市华灯初上,正是送餐晚高峰。陈立冬的电动车电量终于彻底耗尽,在一个离换电站还有两公里的路口,无声无息地停了下来。他推着沉重的车子,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岛。胃部的疼痛因为饥饿、疲惫和焦虑而再次变得鲜明起来,一阵阵恶心感涌上喉头。
他路过一家药店,明亮的灯光下,橱窗里展示着各种胃药。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只剩下几枚冰冷的硬币。他连一盒最普通的胃药都买不起。
最终,他推着没电的电动车,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回到那个破旧的出租屋。母亲依旧煮了白粥,这次里面勉强加了几根榨菜丝。他沉默地喝着,粥的温度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四肢,也无法缓解他胃里那片持续的灼热。
他拿出手机,看着今天忙碌了近十个小时的最终收入:扣除租金、电瓶租赁费和各类罚款后,净收入不足五十元。这点钱,甚至不够买一盒像样的胃药,更别提母亲的药费、房租和那庞大的债务了。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勾勒出繁华的轮廓。而在这片繁华的阴影里,陈立冬蜷缩在冰冷的房间里,感受着身体内部那无法驱散的疼痛和外部世界那更加冰冷的挤压。
送外卖,这条看似“清白”的出路,并未带来救赎,只是将他拖入了另一个形式的、同样令人窒息的生存泥沼。他的身体在抗议,他的精神在磨损,而前方的路,在霓虹灯的背面,依旧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灰暗。他像一只被困在透明琥珀里的昆虫,看得见光,却永远无法真正触及,只能在黏稠的绝望中,慢慢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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