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杰那间充斥着烟味和隐秘权力的屋子里出来,陈立冬感觉自己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夜风比来时更冷,刮在脸上,带着尖锐的刺痛,但他几乎感觉不到,整个人都被一种巨大的、空洞的麻木笼罩着。
“动脑子的事”、“赚得也更多”、“别想着轻易下去”……阿杰的话像冰冷的咒语,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他知道,自己已经半只脚踏入了一个更深的漩涡,这一次,不再是简单的体力劳动,而是更接近这个犯罪链条核心的、更具“价值”的参与。这意味着更深的捆绑,也意味着一旦事发,更重的罪责。
回到那间阴冷破败的出租屋,母亲依旧在等待,担忧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重复着那苍白的谎言:“没事,妈,就是……以前一个工友,找我聊点事。”他不敢看母亲的眼睛,生怕那双日益浑浊的眸子看穿他心底的惊惶与罪恶。
他逃回自己的隔间,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下来。胃里那熟悉的灼痛感并未因这短暂的“喘息”而减轻,反而因为高度紧张后的松弛,变得愈发清晰起来。他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按住胃部,那持续的、钝刀割肉般的痛楚,和他此刻的心境如此契合。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王猛没有出现,那辆旧摩托车的引擎声也没有再撕裂巷口的宁静。但这种平静,反而让陈立冬更加焦灼。他像是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不知道那把名为“任务”的铡刀何时会落下。他机械地喝着那瓶廉价的胃乳,那粘稠的液体带来的安慰效应越来越弱,胃里的不适如同背景噪音,持续不断地提醒着他身体的崩坏。
他变得愈发敏感。窗外任何异常的声响——汽车的急刹、邻居的争吵、甚至远处隐约的警笛——都会让他如同惊弓之鸟般浑身一僵,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浸湿后背。他害怕是警察找上门,也害怕是阿杰派来的新指令。这种双重的、无时无刻的恐惧,折磨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
他开始频繁地跑厕所,每一次都带着巨大的心理负担,小心翼翼地检查,生怕再次看到那抹刺目的红。幸运的是,便血没有再次出现。但这并未让他安心,反而更像是一种延迟的处决,那初次的出血像是一道深深的刻痕,提醒着他体内潜藏的危机,不知何时会再次爆发。
母亲的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勉强喝下半碗粥,咳嗽也稍微平缓;坏的时候,则蜷缩在床上,脸色灰败,呼吸都带着令人心碎的嘶哑声。陈立冬看着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和母亲的生命,就像两盏在狂风中摇曳的残灯,随时都可能熄灭。这种无力感,比胃痛和恐惧更加噬心。
第三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陈立冬正望着窗外发呆,那熟悉的、如同梦魇般的摩托车引擎声,终于还是来了。
他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跳出胸腔。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去赴死般,僵硬地站起身。母亲担忧地看着他,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便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果然是王猛。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这次,他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普通的黑色硬壳笔记本,以及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
“杰哥交代的事。”王猛言简意赅,将笔记本和文件袋递过来,“这里面是些往来的记录和单据,你仔细看看,理清楚,重新誊写到这个本子上。要求清晰,日期、数目、名目不能错。有什么不明白的,问我。”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事,就在你屋里做,别带出去,也别让任何人看见。”
陈立冬接过那两样东西。笔记本很新,带着一股劣质皮革和油墨的味道。而那个文件袋则显得有些旧,边角磨损,入手沉甸甸的,里面装着厚厚的、各种材质和大小的纸张。
“这……”陈立冬喉咙发干。
“账本。”王猛吐出两个字,眼神里带着一种“你知我知”的意味,“以后,这类事就归你管。杰哥说了,你识字,细心,干这个合适。”
账本!这两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陈立冬心上。这意味着,他将要直接接触到阿杰这条灰色产业链最核心的金钱往来和交易记录!这不再是边缘的体力活,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核心机密”。他握着手里的笔记本和文件袋,感觉它们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刺痛。
“尽快弄好。”王猛没有多留,说完便转身跨上摩托车,引擎轰鸣着远去。
陈立冬关上门,背靠着门板,久久没有动弹。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那黑色的笔记本仿佛一张通往更深地狱的门票。他最终,还是走上了这一步。
他回到隔间,坐在冰冷的地铺上,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里面倒出来的,是杂乱无章的一堆纸片:手写的潦草收据、打印的模糊出货单、甚至还有几张撕下来的日历纸背面写着数字……各种笔迹,各种格式,混乱不堪地记录着一笔笔见不得光的交易。
他随手拿起一张,上面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日期、酒品名称、数量和一个金额。那金额不大,但联想到那晚在仓库里看到的成箱的“货物”,这显然只是冰山一角。他又拿起一张打印的出货单,收货方信息模糊,品名用的是隐晦的代号。
看着这些杂乱无章的“罪证”,陈立冬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这不仅仅是一些冰冷的数字和名称,这背后是源源不断流入市场的假酒,是可能对消费者造成的伤害,是阿杰团伙牟取的暴利,也是他自己一步步沉沦的脚印。
他强忍着不适,拿起那本崭新的笔记本,翻开了第一页。空白的横线格子,像是一道道等待他填写的审判书。他拿起笔,手依旧在微微颤抖。他知道,一旦落笔,他就再也无法回头了。他将不再是那个被迫卷入的可怜虫,而是成为了这个犯罪环节中主动、且关键的一环。
就在这时,胃部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的绞痛,仿佛有只手在他腹腔里狠狠拧了一把。他闷哼一声,手中的笔掉落在地,整个人蜷缩起来,额头瞬间布满了冷汗。那痛楚来得如此凶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挣扎着,想要去拿那瓶放在角落的胃乳,但剧烈的疼痛让他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蜷缩在地上,死死地按住胃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忍受着这一波强过一波的侵袭。
在疼痛的间隙,他涣散的目光扫过散落一地的杂乱单据和那本空白的、等待着他书写罪证的笔记本。身体的剧痛和眼前这象征着他彻底沉沦的场景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无比残酷的画面。
他感觉自己正被这两股力量撕扯着,一股来自他正在崩溃的身体,用最直接的痛苦发出最后的警告;另一股来自他无法摆脱的生存困境和阿杰的掌控,将他拖向更深的黑暗。
而那本空白的账本和散落一地的“罪证”,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催促着他,在他的血色倒计时滴答作响之际,做出最终的选择。是任由身体在痛苦中毁灭,还是拿起笔,用更深重的罪孽,去换取那一点点苟延残喘的可能?答案,似乎早已在绝望中写就。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牛马人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