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时间是黏在棉花上的秒针,每走一步都要拖着沉重的棉絮。陈立冬躺在病床上的第三天,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时,他盯着输液管里缓缓上升的气泡,数到第一百二十三个时,气泡破了 —— 原来一分钟,能这么漫长。
手腕上的手铐已经磨出了淡红色的印子,金属贴在皮肤上,像块永远捂不热的冰。夜里他偶尔翻身,链条与床架碰撞的 “咔哒” 声会惊醒自己,梦里总出现母亲的手,攥着他的胳膊说 “立冬,别去”,可他一睁眼,只有惨白的天花板和民警熬红的眼睛。
胃出血暂时止住了,可禁食水的日子像在沙漠里行走。护士每天用棉签蘸水擦他的嘴唇,棉签上的湿度刚碰到干裂的唇纹,就被体温吸干,只留下转瞬即逝的清凉,反而勾得喉咙里像着了火。他舔了舔嘴唇,尝到一丝咸涩 —— 是唇瓣裂开的血,混着消毒水的味道,苦得他皱紧了眉。
静脉营养液顺着塑料管滴进血管时,胳膊里像灌了冰水,从指尖凉到心口。护士调快滴速时说 “营养液得跟上,不然贫血更严重”,可陈立冬摸着胳膊上凸起的血管,总觉得这冰凉的液体救不了他 —— 他的病根不在胃里,在心里,在那些贴过的假标签里,在母亲空了的药瓶里。
民警的轮班像钟摆一样准时。白班民警话少,总靠在门边看案卷;夜班民警会偶尔叹口气,给床头柜上的水杯添点热水。可无论谁值班,那道目光总在他身上 —— 不是恶意,是职业性的警惕,像一张无形的网,把他困在 “嫌犯” 这个身份里。他想摸出枕头下的旧手机,看看母亲有没有发消息,却发现手机早被民警收走了,说是 “案件相关物品”。
第二天下午,主治医生带着实习生进来时,白班民警先站了起来。医生姓周,四十多岁,眼镜片后的眼睛总带着审视的光,手里的病历本翻得 “哗啦” 响。“陈立冬,急性上消化道出血,失血性休克前期。” 他的声音像手术刀,精准却冰冷,“止血只是暂时的,胃镜显示溃疡面有三厘米,边缘不规则,质地硬,得警惕癌变。”
“癌变” 两个字像冰锥,猛地扎进陈立冬的耳朵里。他猛地想坐起来,手腕却被手铐拽得生疼,只能徒劳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医生…… 您说什么?癌变?”
周医生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他腕间的手铐,又快速移开,指着身后的显示屏:“你们看这张影像,溃疡边缘有增生,黏膜质地硬,这是高危信号。他长期熬夜、饮食不规律、精神压力大,这些都是诱因。” 实习生们凑过去时,陈立冬盯着显示屏上模糊的黑影,那团阴影像个张着嘴的黑洞,要把他吸进去。
他想起母亲咳着血说 “立冬,妈没事”,想起自己呕在塑料桶里的黑褐色黏液,想起阿杰说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时的嘲讽 —— 原来他的身体早被自己折腾垮了。如果真的是癌症,他怎么对得起母亲?那笔连胃镜都舍不得做的钱,现在要用来抗癌?他甚至能想象到母亲坐在病床前哭的样子,手里攥着他的诊断书,像攥着一块烧红的铁。
“后续需要做病理活检,明确诊断。” 周医生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还有,血红蛋白 68g\/L,重度贫血,必须输血。家属呢?需要家属签字确认。”
家属。陈立冬的喉咙像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他能让母亲来吗?让她看到自己戴着手铐躺在病床上,听到 “癌变” 的消息?他仿佛已经看到母亲的脸,瞬间失去血色,咳得更厉害,手里的药瓶 “哐当” 掉在地上 —— 不行,绝对不行。
“他母亲身体不好,来不了。” 白班民警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家里就母子俩,他母亲还有哮喘。”
周医生愣了一下,看着陈立冬惨白的脸,笔尖在病历本上顿了顿,没再追问:“那按程序走,联系血站调血,活检明天安排。” 他走的时候,又看了陈立冬一眼,那眼神里多了点什么 —— 不是同情,是一种复杂的惋惜,像在看一株长错地方的野草。
病房里又安静下来,只有输液的 “嘀嗒” 声。陈立冬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突然觉得那裂缝像张嘴,在嘲笑他的无能 —— 连生病都不能让母亲知道,连治疗都要靠警察垫付。他摸了摸手腕上的印子,冰凉的金属硌得他疼,可这疼远比不上心里的慌 —— 活检结果要是不好怎么办?输血的钱谁来付?母亲要是发现他不见了,会不会急得犯病?
傍晚时,护士来抽血配型。针头刺破皮肤时,他没像上次那样打寒颤,只是盯着真空管里的血 —— 暗红色的,像他贴过的假酒标签上的印泥。护士拔针时说 “明天就能输血了,别担心”,可他怎么能不担心?这血是救他的命,还是让他多活几天,好去监狱里受刑?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了。一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走进来,肩宽背厚,眼神像鹰一样利。白班民警立刻站了起来,语气恭敬:“李队。”
被称作李队的男人点了点头,目光直接落在陈立冬身上。他没像民警那样站着,而是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病床边半米远的地方 —— 这个距离不远不近,却像有股无形的压力,压得陈立冬喘不过气。
“陈立冬,市局经侦支队李明。”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你参与的制假售假案,归我们管。”
经侦支队。陈立冬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原以为只是个小案子,没想到会惊动市局。他下意识地缩了缩手,链条 “哗啦” 响了一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
李明没在意他的紧张,从口袋里掏出个笔记本:“你母亲叫张兰,今年五十六岁,有支气管扩张,去年住过三次院。你欠了医院八千多医药费,还欠了小额贷款公司三万。” 他念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像在念一份清单,可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陈立冬的心上。
“你在‘迷途’酒吧当服务员时,一个月挣四千五,不够你母亲的药钱。后来阿杰找你,说贴标签一个月给六千,你就答应了。” 李明抬起头,目光锁住他的眼睛,“你以为你只是贴标签,可你知道那些假酒卖出去,喝坏了多少人吗?上个月有个老人喝了假酒,胃出血差点没救回来。”
陈立冬的脸瞬间更白了。他从没想过那些假酒的后果,他只知道贴一个标签能挣五块钱,能给母亲买一盒止咳药。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我…… 我不知道会这样…… 我只是想给我妈买药……”
“不知道?” 李明微微前倾身体,眼神更利了,“你真的不知道阿杰和王猛是干什么的?你真的没见过他们运货时的样子?” 他的手指轻轻敲着笔记本,节奏缓慢,却像敲在陈立冬的神经上,“陈立冬,你现在的情况,我跟你说实话 —— 制假售假,证据确凿,你至少要判两年。但如果你能配合我们,说出王猛团伙的进货渠道、销售网络,还有他们背后的人,我们可以算你立功。”
立功。这两个字像根救命稻草,勾住了陈立冬的心。可他刚想伸手抓,又想起王猛的脸 —— 王猛上次在仓库里,用弹簧刀划开一个纸箱,说 “谁要是敢走漏风声,就像这箱子一样”。他要是说了,王猛会不会去找母亲?他就算能减刑,出来后又该怎么活?
“我…… 我不能说……” 他的声音颤抖着,眼泪突然涌了上来,“王猛他们很狠…… 我妈还在家里…… 他们会找我妈的麻烦……”
李明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手指停住了敲击:“你以为你不说,王猛就会放过你?你现在被抓了,他们只会觉得是你招了。你要是配合我们,我们可以派人保护你母亲。” 他顿了顿,语气软了点,“陈立冬,你才二十五岁,你母亲还需要你。你要是进去了,你母亲怎么办?她的药谁给她买?她的病谁陪她看?”
母亲。这个词像针,扎破了陈立冬所有的防线。他想起母亲攥着他的手说 “立冬,妈不疼”,想起母亲偷偷把药藏起来,说 “省着点吃,还能撑几天”。如果他进去了,母亲真的就没人管了。可如果他说了,王猛会不会报复?他看着李明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欺骗,只有一种冷静的现实 —— 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我…… 我需要想想……”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掉在病号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得想想…… 我妈她……”
李明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 这个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难得的温度:“给你一晚时间。明天活检前,给我答复。想想你母亲,也想想你自己 —— 是在监狱里等病死,还是抓住机会,给自己一条活路。”
他走的时候,跟民警交代了一句 “多看着点,别让他有心理负担”。病房门关上的瞬间,陈立冬终于忍不住,用被铐着的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着。他不敢哭出声,只能咬着嘴唇,把呜咽咽在喉咙里 —— 唇瓣又裂开了,血腥味混着眼泪,苦得他心疼。
民警没说话,只是给床头柜上的水杯添满了热水。隔壁床的老人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另一个床位的中年男人还在看短视频,土味情歌的调子飘过来,却像哀乐一样,缠在陈立冬的心上。
他躺在那里,感觉自己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想答应李明,哪怕有风险,至少能保护母亲,能有机会活下去;另一半却怕 —— 怕王猛的报复,怕自己说了也没用,怕就算减了刑,出来后也找不到工作,养不起母亲。
输液的 “嘀嗒” 声还在响,窗外的天彻底黑了。陈立冬盯着输液管里的气泡,又开始数 —— 一个,两个,三个…… 数到第五十个时,他突然想起母亲上次住院,他在病床边守着,也是这样数输液的气泡,母亲说 “立冬,别数了,妈没事”。
那一刻,他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他知道,他没有选择。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得走 —— 为了母亲,他必须抓住这唯一的机会。
铁窗之下,周医生的医嘱是 “活检”“输血”,关乎他的命;李明的 “医嘱” 是 “配合”“立功”,关乎他和母亲的未来。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血腥味在嘴里散开 —— 这一次,他不想再逃了,就算是荆棘路,他也得走下去。
只是,他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深渊。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牛马人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