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的日子像张盖着死亡印章的传票,终究还是递到了陈立冬面前。
清晨六点,护士推着手术床来病房时,走廊的灯还没全亮,只有应急灯泛着淡蓝色的冷光。床轮碾过地砖的 “咕噜” 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响,像倒计时的秒针,敲在陈立冬的神经上。他躺在冰凉的金属床上,盖着薄薄的绿色手术布,布料粗糙得磨着皮肤,连呼吸都带着医院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与药剂的刺鼻气味。
推床拐过拐角,手术室的门 “唰” 地向两侧滑开,一股更浓的消毒水味涌过来,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无影灯悬在天花板上,十几盏灯珠同时亮起,刺得他眼睛生疼,不得不紧紧闭上眼 —— 黑暗里,他仿佛看到母亲在老家灶台前弯腰的背影,又看到刀疤脸手里闪着寒光的弹簧刀,两个画面搅在一起,乱得像团麻。
“放松,马上就好。” 护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橡胶手套的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麻醉面罩扣下来时,他闻到一股带着甜味的化学气味,冰冷的气流钻进鼻腔,顺着喉咙往下沉。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睁开眼,看到医护人员裹在蓝色手术服里的脸,只露出一双双没有情绪的眼睛,像隔着一层冰;而手术室门口,李明正站在那里,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眼神沉静得像深潭,没有担忧,只有审视,仿佛在确认一件即将投入战场的工具。
然后,便是彻底的黑。没有梦,没有痛,连 “陈立冬” 这个名字都仿佛被抹去了 —— 二十多年的挣扎、网贷催债的嘶吼、仓库里刺鼻的胶水味、母亲掉眼泪的样子,全都沉进了这片虚无,像从未存在过。
意识回归时,是被疼醒的。
最先恢复的是触觉 —— 腹部像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铁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连轻轻喘气都牵扯着伤口,疼得他浑身发抖。然后是听觉,仪器 “嘀嗒嘀嗒” 的响声,规律得像心跳,却比心跳更冷;护士走动的脚步声,鞋跟敲在地砖上,远得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最后是嗅觉,浓烈的消毒水味里,混着淡淡的血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用来防止感染的药水味,刺得他鼻腔发疼。
他艰难地睁开眼,眼皮重得像挂了铅。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天花板上的输液架,金属挂钩上挂着三个袋子,一个是透明的营养液,一个是淡黄色的抗生素,还有一个是深红色的血袋 —— 血液正顺着管子,缓慢地流进他的血管,冰凉的感觉从肘弯蔓延到胸口,和腹部的疼痛撞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冷热交织。
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塑料管壁蹭着鼻腔黏膜,又痒又疼;手臂上贴着心电监护的电极片,导线缠在手腕上,像无形的锁链。他动了动手指,却发现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浑身软得像没了骨头,只剩下皮肉在疼。
“醒了?” 守在门边的民警走过来,声音放得很低。
陈立冬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只能发出微弱的 “嗯” 声。他还活着 ——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麻木。医生说切除了一部分胃,可癌细胞有没有转移?后续化疗能不能扛住?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的身体被开了个洞,现在像个破了的麻袋,只能靠输液和药物勉强吊着一口气。
手腕上的铐链没了,大概是怕影响输液。可他知道,无形的禁锢还在 —— 李明的目光、王猛的威胁、母亲的牵挂,像三根绳子,把他捆得死死的,连稍微动一下都要疼。
李明是在下午两点来的。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走到床边时,先看了一眼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然后才看向陈立冬:“手术很成功,切除的部分没有发现转移迹象。但后续需要化疗,得尽快安排。” 他顿了顿,语气没变,却多了点不容置疑的意味,“不过,王猛那边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
陈立冬闭上眼,腹部的疼又加剧了,像有只手在里面轻轻拧着。他想睡,想逃避这无休止的疼和算计,可眼皮刚合上,就被一阵刺耳的铃声惊醒 —— 是他的旧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屏幕亮着,显示 “陌生号码”,尾号还是那三个 7。
民警看了眼李明,李明点了点头。民警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递到陈立冬耳边。
“喂……” 陈立冬的声音像游丝,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腹部的伤口,疼得他额头冒冷汗。
“冬子,还能喘气?” 刀疤脸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烟嗓,还有点不耐烦,背景里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猛哥有活儿,今晚十点,就一趟。”
“今…… 今晚?” 陈立冬的心脏猛地一缩,腹部的疼瞬间变尖,像有根针狠狠扎了进去,“我…… 我刚做完手术…… 下不了床…… 医生说……”
“别跟我装死。” 刀疤脸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就开车送个东西,从老农机厂到南郊物流园,一个小时都用不了。报酬给你翻一倍,够你交半个月的住院费了。”
“我…… 我真的不行……” 陈立冬的声音带着哭腔,不是装的 —— 他现在连翻身都要疼半天,怎么可能开车?这根本不是任务,是试探,是把他往死里逼,“伤口会崩裂的…… 会死人的……”
“死人?” 刀疤脸嗤笑一声,笑声里满是嘲讽,“你他妈现在穷得连化疗的钱都没有,病死和干活拿钱,你选哪个?想想你妈 —— 她那腿要是断药,能不能熬过这个月?”
“妈”—— 这两个字像把锤子,狠狠砸在陈立冬的心上。他仿佛看到母亲坐在老家的炕边,手里攥着空了的药瓶,疼得额头冒冷汗,却不敢给他打电话。
他睁开眼,看向李明。李明就站在床边,手里翻着文件夹,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既不阻止,也不安慰,仿佛在等他做出 “正确” 的选择。
陈立冬明白了。警方需要他接下这个任务,需要他用这具刚被剖开的身体,去敲开王猛团伙的门。至于他会不会死在半路上,不重要。
他深吸一口气,腹部的疼让他眼前发黑,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 我干……” 他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味道,“地…… 地点……”
“城东老农机厂后门,银色面包车,钥匙在左前轮挡泥板下面。送到南郊物流园 c 区 7 号库,有人接货。” 刀疤脸的声音里多了点满意,“别迟到,也别耍花样 —— 我们盯着你呢。”
电话挂了。听筒里传来 “嘟嘟” 的忙音,陈立冬却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头歪向一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腹部的刀割般的疼,连氧气管都被他的喘息吹得微微晃动。
“我们会安排。” 李明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你不用开车,我们的人会提前在面包车里等着。你只需要在交接时露面,确认接货人的样子就行。”
陈立冬闭上眼,没说话。他知道,就算不用开车,从医院到农机厂,再到物流园,一路的颠簸,加上夜晚的寒气,他的伤口很可能会感染、崩裂。可他没的选 —— 他要是不去,刀疤脸会立刻找母亲的麻烦;他要是去了,至少还有一线希望,能帮警方抓住王猛,能让母亲安全一点。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病房里像临战前的战场,安静得可怕。护士来换药时,看到陈立冬苍白的脸和湿透的枕套,忍不住皱眉:“你得绝对静养,不能动,伤口会崩的。” 陈立冬只是木然地点点头,没说话。
晚上八点,李明带来了一套便服 —— 深蓝色的夹克和黑色裤子,是从附近超市买的,还带着标签。民警帮陈立冬换衣服时,动作尽量轻柔,可每一次挪动身体,都像在撕扯伤口。陈立冬咬着牙,没喊疼,眼泪却忍不住掉下来,砸在民警的手背上,烫得民警动作顿了顿。
换好衣服,他被两名便衣警察架着,勉强坐起来。腹部的纱布突然传来一阵湿热感,他低头,看到浅色的夹克下摆,在腹部的位置,慢慢晕开一小片暗红色 —— 血渗出来了。
“没事,我们带了备用纱布,到车上再换。” 便衣警察的声音带着安抚,却掩不住紧张。
晚上九点半,距离行动还有半小时。陈立冬被架着走出病房时,走廊的灯亮得刺眼,他忍不住眯起眼。腹部的疼越来越重,像有块石头压在上面,每走一步,都牵扯着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夜风灌进来,带着秋天的寒气,吹在他脸上。他抬头看向窗外,夜空漆黑一片,连颗星星都没有,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正等着他跳进去。
“走吧。” 便衣警察扶着他的胳膊,轻轻往前推了一步。
陈立冬的脚落在地上,冰凉的地砖透过鞋底传来寒意。他低头,看到夹克下摆的暗红痕迹又扩大了一点,像一朵正在慢慢绽放的血花。
染血的第一步,还没走出医院,就已经染了血。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疼,一步步往前挪 —— 走向的,可能是生,也可能是死。但他别无选择,只能走下去,为了母亲,也为了那点渺茫到几乎没有的、能活下去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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