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蚀骨的冰寒被暖意取代，当窒息的绝望被呼吸打破，她睁开眼，看到的不是地狱的业火，而是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属于十六岁那年的晨光。
痛。
是那种灵魂被寸寸撕裂，又被强行糅合在一起的、碾碎重组般的剧痛。
怨恨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每一缕意识，灼烧着，咆哮着，将她拖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冰冷的深渊里。她记得瑞哥儿最后那声微弱的“娘亲”，记得苏玉华那伪善的哭泣，记得世子眼中那抹沉痛的失望，更记得自己魂魄爆裂时那冲天的怨气与不甘……
死了吗？终于彻底消散了吗？
也好……这吃人的世间，这无尽的痛苦，她早已受够了……
然而，预想中的永恒沉寂并未到来。
一股真实的、带着微微刺痛的暖意，从四肢百骸传来，驱散了那彻骨的灵魂冰寒。喉咙里没有了毒药灼烧的剧痛，胸口也不再是因孩子夭亡而带来的窒息般的闷痛。
她甚至……感觉到了心跳。
沉稳的，有力的，一下，又一下，敲击在她的胸腔里。
还有呼吸。温热的空气吸入鼻腔，带着一种……淡淡的、陈旧木质和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这味道，陌生又熟悉。
不，不对！
鬼魂怎么会有心跳？怎么会有呼吸？怎么会有温度？！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强迫她从那浑噩的黑暗与怨恨的泥沼中挣脱出来！
苏婉清猛地睁开了眼睛！
刺目的光线让她下意识地又闭了闭眼，缓了一瞬，才再次缓缓睁开。
映入眼帘的，是洗得发白的青纱帐顶，边缘处甚至有些细小的破损。帐子有些旧，却干干净净。视线微转，是同样陈旧、却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梳妆台，上面放着一面边缘模糊的铜镜。窗棂是普通的木格，糊着廉价的窗纸，外面天光熹微，隐约能听到几声清脆的鸟鸣。
这里……
这里不是阴曹地府，也不是世子府那冰冷血腥的竹意居，更不是金碧辉煌的栖梧苑！
这里是……
她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打量着这间狭小却整洁的房间。每一处细节，都像是从她记忆最深处，那被尘封了八年、早已模糊的角落里，硬生生抠出来，重新拼凑在眼前的！
这是她在将军府三房的闺房！是她十六岁那年，尚未被接入世子府之前，住了整整十六年的地方！
怎么会？！
她不是死了吗？死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死在亲眼目睹瑞哥儿断气之后，魂魄怨气冲天，不是应该彻底消散了吗？怎么会……怎么会回到这里？！
是梦吗？
一个过于真实，真实到让她浑身战栗的梦？
她颤抖地，抬起自己的手，举到眼前。
那是一双少女的手。手指纤细，肌肤细腻，带着健康的粉润光泽，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没有常年做女红的薄茧，没有因担惊受怕而掐出的青紫痕迹，更没有死后魂魄那种虚无缥缈的透明感。
是真实的，温热的，属于活人的手！
她猛地坐起身！
动作太快，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但她顾不上。她掀开身上那床半新不旧、打着细密补丁的棉被，低头看向自己。
身体是轻盈的，充满了年轻的活力。胸前微微隆起，腰肢纤细，穿着粗糙却干净的白色棉布寝衣。她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触手是紧致滑腻的肌肤，没有因长期抑郁和毒药侵蚀而留下的憔悴与苍白。
她像是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地爬下床，扑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
一张极其年轻，甚至带着几分未脱稚气的脸。眉眼如画，杏眼含水，唇不点而朱，肌肤胜雪，正是她十六岁时，那尚未经历风雨摧残、含苞待放的倾国容貌。只是此刻，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茫然、难以置信，以及……一丝尚未褪去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刻骨怨恨与绝望。
真的是她！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十六岁这一年？！
巨大的冲击让她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她猛地扶住冰冷的梳妆台边缘，才能勉强支撑住自己。
不是梦……
这触感，这心跳，这呼吸，这镜中鲜活年轻的倒影……都不是梦！
她重生了！
在她含恨而死，魂魄飘荡八年，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毒害身亡，怨气冲天之后……她竟然……重活了一次？！回到了悲剧尚未开始，她的人生还有无限可能的时候！
“嗬……”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从她喉咙里溢出。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力之大，瞬间尝到了腥甜的血味。疼痛让她更加清醒，也让她确认了这不是幻觉。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不是悲伤，而是巨大的、难以承受的庆幸、后怕、以及那即便重生也无法磨灭的、深入骨髓的恨意！
她回来了……
她的瑞哥儿……还没有出生，还没有经历那八年的病痛折磨，没有被人毒害夭折！
苏玉华！那个毒妇！此刻还好好地做着她的世子妃，尚未对她伸出魔爪！
世子夜无殇……那个冷漠的男人……
还有她卑微的生母，那在将军府中步履维艰的三房……
所有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都还来得及！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伴随着那滔天的恨意与失而复得的狂喜，猛地从她脚底窜起，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她扶着梳妆台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那双犹带泪光的杏眼里，所有的迷茫和脆弱在瞬间褪去，被一种冰冷彻骨、坚如磐石的决绝所取代。
苍天有眼！竟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绝不会再任人摆布！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算计过她、夺走她一切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要报仇！
她要护住所有她在意的人！
她要颠覆这该死的命运！
窗外，晨曦终于突破了云层，将金色的光芒洒满人间。苏婉清站在镜前，看着镜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年轻绝美的脸庞，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扯出了一个冰冷而妖异的笑容。那笑容里，浸满了前世的血泪，也燃烧着今生的复仇烈焰。
噩梦，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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