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在王明手中“吱呀”一声被拉开，一股沉滞的、属于冬夜的寒气，瞬间灌满了整条走廊。
那股冷，带着后院泥土和枯草腐烂的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将办公室里那虚伪的暖意彻底驱散。
门外的世界是一片深沉的墨色，只有院墙角落里停着的一辆黑色老式桑塔纳，亮着两盏微弱的示宽灯，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半睁着眼的铁兽。
李卫国第一个迈了出去，皮鞋踩在沙砾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沙沙”声。他没有回头，仿佛身后跟着的，只是他自己的影子。王明紧随其后，脚步轻快，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
赵大强那蒲扇般的大手依旧搭在张大爷的肩膀上，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是“钳制”。他几乎是半推半搡地，带着老人跨过了门槛。张大爷的身体在接触到寒风的瞬间，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那顶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的旧布帽，也险些掉在地上。
林枫走在最后。
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里那几本用棉衣包裹着的账本，正隔着布料，冰冷地贴着他的胸口。它们不再是希望，不再是武器，而是一块沉重的、为那个无辜老人招来祸端的墓碑。
他抬起头，看着前面几个人的背影。
李卫国走得不疾不徐，双手背在身后，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挺拔。他像一个饭后散步的闲人，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了然于胸。
赵大强则像一头终于被放出笼子的熊，每一步都踩得地面震动，他时不时低下头，在张大爷耳边喷着热气，低声说着什么。林枫听不清，但他能看到张大爷的身体，随着赵大强的话语，一次又一次地僵直。
林枫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系统界面。
【目标：张大爷。当前民心值：-85（极致恐惧\/屈辱\/无助）】
猩红的数字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得他眼睛生疼。那个新增的“屈辱”标签，比“恐惧”更让他窒息。他知道，赵大强说的，一定是些足以碾碎一个老实人所有尊严的污言秽语。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副画面：一个横行乡里的恶霸，对着一个畏缩无助的老人，用最下流的词汇，描绘着他接下来可能会有的遭遇，而这一切的起因，仅仅是因为老人出于好心，用自己的三轮车，捎了自己一程。
从办公室到后院，不过短短几十米的距离，林枫却觉得，自己走完了一生中最漫长的一段路。
车门被王明从外面拉开。
“李镇长，您坐前面。”王明躬着身子，一只手拉着车门，另一只手很专业地护在车门顶上，防止领导碰头。
李卫国弯腰坐进了副驾驶，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王明绕到驾驶座，拉开车门，却没有立刻上去。他转过身，笑嘻嘻地看着后座。
赵大强狞笑一声，粗暴地拉开后座另一侧的车门，像拎一只小鸡一样，将张大爷塞了进去。老人的头“砰”地一声撞在了车门框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他疼得闷哼了一声，却不敢叫出声来。
“老东西，磨蹭什么！”赵大强骂骂咧咧地挤了进去，他庞大的身躯，瞬间占满了后座近三分之二的空间，将张大爷死死地挤在了角落里。
现在，后座只剩下一个位置，在张大爷和车门之间。
王明对着林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的笑容客气又残忍。
林枫的脚像灌了铅。他知道，一旦坐进去，这辆车将载着他们，驶向一个他完全无法预测的深渊。可他没有选择。
他看了一眼被挤在角落里，抱着头，身体缩成一团的张大爷。然后，他弯下腰，坐了进去。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
那声音，像是棺材盖合上的声音，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自由的空气。
车厢里很暗，只有仪表盘上幽绿色的光，映照着每个人的脸，像一出鬼气森森的舞台剧。一股劣质香水的味道，混合着皮革和陈年烟草的气息，在密闭的空间里发酵，闻起来让人作呕。
王明发动了汽车，老旧的桑塔纳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引擎才不情不愿地轰鸣起来。
没有人说话。
李卫国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闭着眼睛，像是在养神。
赵大强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抖出一根叼在嘴上，然后用一个锃亮的金属打火机“咔哒”一声点燃。浓烈的烟雾瞬间充满了整个后座，呛得林枫和张大爷同时咳嗽起来。
“咳……咳咳……”张大爷咳得尤其厉害，瘦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咳你妈个头！”赵大强不耐烦地骂了一句，将一口浓烟，故意喷在了张大爷的脸上。
张大爷立刻死死地捂住了嘴，再也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只有眼泪，顺着他眼角的皱纹，无声地滑落。
林枫坐在旁边，他能闻到老人身上那股因为极度恐惧而渗出的汗酸味，能听到他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细微的抽泣声。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正被一只手，用淬了烟油的、粗糙的指甲，一寸一寸地，慢慢刮着。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甚至不敢去看老人。因为他怕看到那双浑浊眼睛里的质问，他怕自己会在这份质问下，彻底崩溃。
他只能僵硬地坐着，感受着怀里那几本账本的轮廓，它们硌着他的肋骨，生疼。
他忽然想起母亲缝在棉衣领子里的那道平安符，心里涌起一股荒诞的、近乎绝望的自嘲。
平安符？它现在能保谁的平安？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养神的李卫国，突然开口了。
“王明。”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哎，在呢，李镇长！”王明立刻应道。
“把收音机打开，放点音乐。”李卫国说，“有点闷。”
“好嘞！”
王明伸手在老旧的收音机上按了几下，一阵电流的“滋啦”声后，一个甜得发腻的女声，伴随着欢快的电子乐，毫无预兆地响彻了整个车厢。
“……是心动啊，糟糕眼神躲不掉，对你莫名的心跳……”
这首时下最流行的网络歌曲，在这辆载着一个绝望的年轻人、一个被挟持的老人、以及三个施暴者的车里，显得无比的诡异和讽刺。
欢快的旋律，像一把把小刀，精准地扎在林枫的每一根神经上。
汽车驶出了后院，没有上灯火通明的大路，而是拐进了一条漆黑的土路。车灯所及之处，只有飞扬的尘土和两旁光秃秃的树影，像张牙舞爪的鬼魅。
车子颠簸得厉害，林枫的身体随着车身的晃动，不时地碰到身边瑟瑟发抖的张大爷。每一次触碰，都像一次电击，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羞耻和刺痛。
他不知道车要开去哪里，这条路他从未走过。
车里的流行歌曲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赵大强的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李卫国始终沉默着。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林枫快要被这压抑和颠簸折磨到麻木的时候，他身边的张大爷，突然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抽气声，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
林枫猛地转过头，只见老人正死死地盯着车窗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片死灰。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滚圆，仿佛要裂开一般。
林枫的心，猛地一沉。
他顺着老人的目光，艰难地扭过头，望向窗外那片无尽的黑暗。
就在车灯扫过的一瞬间，一个巨大而丑陋的黑色轮廓，如同一头远古巨兽的残骸，赫然出现在夜幕之下。
那是几根孤零零立在荒野中的水泥柱，和一道只建了一半的、布满裂纹的灰色墙体。
是石河水库那座烂尾的大坝。
他们，被带到了这一切罪恶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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